沉重的种子袋压在肩头,劣质种子粗糙的麻袋布料摩擦着苏晚单薄的衣衫,带来阵阵刺痛。她沉默地走在狭窄的田埂上,脚下的泥土经过白日劳作和夜晚湿气的浸润,依旧有些泥泞粘鞋。身旁是同小队的其他知青,他们或因长时间劳作而精疲力竭,或因对苏晚刚才在仓库前“多事”举动的不解与隐隐埋怨,也都沉默着,只有沉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疲惫拖沓的脚步声,在黄昏空旷的田野间单调地回响。
回到第一小队负责的那片五十亩田块时,天色已经彻底擦黑,最后一抹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其他人将沉重的种子袋胡乱堆放在田头用防水油布临时搭起的简陋棚子里,便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躯,三三两两、步履蹒跚地朝着远处亮起零星灯火的宿舍区走去。连续多日高强度的抢耕抢种,几乎榨干了每个人最后一丝精力,此刻休息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苏晚却没有立刻随众人离开。她独自一人站在微凉的夜风中,立于田埂之上,凝望着眼前这片在浓重暮色中无声延伸、刚刚被无数汗水浸润、被铁犁精心翻整过的油黑土地。晚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过,卷起她额前被汗水黏连在一起的凌乱发丝,也仿佛吹动了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隐忧。
赵大夯那不容置疑的斥责言犹在耳,“动摇军心”这项沉重得足以压垮许多人的帽子,似乎还悬在头顶。她深知,在春耕生产被视为“天大政治任务”的敏感时期,任何对上级统一分配物资、尤其是种子这类关键生产资料的公开质疑,特别是出自她这样一个家庭成分敏感、资历尚浅的新人知青之口,都极易被无限上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灾难性的后果。
但是,难道就真的这样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那迫在眉睫的危机吗?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五十亩寄托着整个小队希望的黑土地,在十几天后,只能挣扎着冒出稀稀拉拉、弱不禁风、如同先天不足婴孩般的孱弱苗子?要看着第一小队所有成员这一春天起早贪黑、拼尽全力的汗水,最终付诸东流?要看着本就捉襟见肘的牧场粮食供应,因此雪上加霜,陷入更深的困境?
知识赋予她的,不仅仅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更包含着一种基于理性与良知的、预见危机并发出警示的沉重责任。沉默,在此刻,等同于某种意义上的失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夜晚寒意的清冽空气,仿佛要将那份犹豫与顾虑彻底压下。随即,她毅然转身,没有走向通往宿舍休息的那条路,而是调整方向,加快了脚步,朝着连部办公室那依旧亮着灯火的方向走去。她决定绕过固执己见的生产组长赵大夯,直接向拥有更高决策权、也更了解她能力的人反映这至关重要的情况。
连部办公室里,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户纸,在马场长和李干事伏案的身影上摇曳。他们似乎还在对着摊在桌上的生产进度图和物资分配表低声商议着什么。苏晚在门外略作停顿,抬手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沾着泥土的衣领,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然后抬手,轻轻敲响了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
“进来。”里面传来马场长略带沙哑的声音。
苏晚推门而入。马场长和李干事闻声从图纸上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都掠过一丝明显的意外。
“苏晚?这么晚了,不去休息,有什么事?”马场长直起身,用手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有些酸胀的眉心,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场长,李干事,”苏晚上前一步,在办公桌前站定,语气保持着惯有的平稳,但那双清澈眼眸中透出的郑重与急切,却显而易见,“我有非常重要、也非常紧急的情况,需要立刻向组织汇报。是关于今天下午刚刚分发到各小队的那批玉米种子。”
“种子?”李干事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疑惑地皱起眉,“种子不是已经按照计划,由赵大夯同志负责分发下去了吗?出了什么岔子?”
“是种子本身的质量存在严重问题。”苏晚言简意赅,直接切入核心。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的小布包,在桌上摊开,露出里面她特意留存的一小把种子样品。她的指尖点向那些在灯光下更显干瘪、灰暗、带着霉斑与破损的籽粒,声音清晰而冷静:“场长,李干事,请您们仔细检视。这批种子,普遍存在颗粒干瘪瘦小、均匀度极差的问题。仅凭肉眼观察,霉变粒和明显破损粒的比例,估计已经超过三成。根据种子外观与内在活力相关联的基本生物学原理,结合我的初步判断,这批种子的实际田间出芽率,很可能不足五成,甚至……会更低。”
马场长的眉头在听到“不足五成”时,瞬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从布包中拈起几粒种子,凑到煤油灯跳动的火焰旁,眯起眼睛,极其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的色泽、饱满度,又将种子放在掌心,感受着那份令人心沉的轻飘感。他并非专业的育种专家,但数十年与土地、庄稼打交道的丰富经验,赋予了他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作物生长要素好坏的直觉。眼前这些种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他心目中“好种子”的标准相去甚远,品相确实糟糕得令人心惊。
“你确定这个判断……准确吗?”马场长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重。
“我确定。”苏晚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语气笃定如山,“这并非我们第一小队分到种子的个别现象。在分发时,我留意观察了其他几个小队正在领取的种子,情况基本类似,质量普遍低下。如果按照这批种子进行大面积播种,春耕的成果必将大打折扣,极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粮食损失,直接影响年底的口粮和上级任务。”
李干事的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他扶了扶眼镜,语气中带着审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官僚式的推诿:“苏晚同志,你这个判断……依据是否充分?毕竟,种子是上级有关部门统一调查、计划调拨的物资,往年的春耕,大致也是用的这类种子,似乎也……”
“李干事,”苏晚适时地、却态度坚决地打断了他试图“惯例化”问题的倾向,目光清澈而坚定,不容回避,“往年的情况或许确实存在类似问题,但可能被其他因素,比如后期加强的田间管理、或者相对风调雨顺的气候所部分掩盖了。但今年情况不同,春播面积更大,生产任务更重,对基础出苗率的要求自然也更高。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心存任何侥幸。我恳请场部,立即着手核实这批种子的具体来源和质量检测报告,同时,必须紧急考虑并采取可能的补救措施。”她略微停顿,提出了具体的建议,“比如,立即组织人力对已分发种子进行集中催芽处理,筛选出尚有活力的部分;或者,想尽一切办法,紧急向上级反映,协调更换合格的良种,哪怕只是一部分!”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灯光在墙壁上投下的、摇曳不定的阴影。光晕笼罩着马场长凝重如山岳的脸庞,也映照着李干事脸上那交织着犹疑与为难的神色。
“胡闹!”一个带着压抑不住怒意的粗犷声音,猛地从办公室门口炸响。赵大夯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连部,显然在门外听到了苏晚的大部分陈述。他大步流星地闯进来,脸上因激动和愤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目光如同两把刀子,狠狠剐过苏晚。“场长!李干事!你们千万别听她在这里胡说八道,蛊惑人心!种子没有任何问题!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往年一样的种!她就是自己怕苦怕累,不想好好下地干活,在这里危言耸听,找借口逃避生产任务!”
他怒气冲冲地瞪了苏晚一眼,仿佛她是什么瘟疫之源,随即转向马场长,语气急切而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委屈:“场长!春耕时间紧得像救火,任务重得压弯腰!咱们可不能因为一个知青几句没凭没据、不着边际的话,就自乱阵脚,动摇军心啊!这要是耽误了最宝贵的农时,影响了全场的播种进度,这个责任,谁来负?谁又能负得起?!”
马场长的目光,在桌上那捧触目惊心的劣质种子,与一脸激愤、情绪激动的赵大夯,以及神色始终平静如水、目光却执着坚定的苏晚三者之间,来回移动。他内心的天平正在经历着剧烈的摇摆。苏晚在过去一系列事件中展现出的惊人能力、精准判断和务实精神,他是亲眼所见,并深有体会;但赵大夯毕竟是跟随着牧场发展多年的生产骨干,他的经验、他的汗水、他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同样是不能轻易否定的宝贵财富。更重要的是,种子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质疑上级调拨物资的质量,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敏感且复杂的政治问题,绝非他一个牧场场长能够轻易拍板定论的。
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权衡了片刻,马场长最终还是做出了他基于现实考量和管理者立场的决定。他看向苏晚,语气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试图平衡各方的沉稳,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苏晚同志,你反映的这个情况,以及你对生产的高度责任心,组织上已经了解,也收到了。我们会密切关注后续的出苗情况,进行跟踪评估。”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脸色稍霁的赵大夯和依旧平静的苏晚,做出了最终指示:“但是,当前的春耕生产任务,是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绝对不能因为任何不确定的因素而停滞。播种计划,必须按照原定方案,严格执行,不容有失。”
他略微停顿,语气带着告诫与调和的意味:“赵组长,你们生产组要抓好播种质量和进度。苏晚,你的出发点是好的,这份为集体着想的心也值得肯定。但在具体的技术和生产问题上,还是要多听取、多尊重像赵组长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同志的意见。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抓紧休息,明天还有更繁重的任务等着。”
这番话,相当于委婉但明确地驳回了苏晚的紧急预警,维持了现状,选择了遵循既定流程和依靠“经验”的判断。
赵大夯脸上立刻露出了近乎胜利的神色,他带着几分得意和轻蔑,瞥了沉默的苏晚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苏晚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马场长和李干事重新俯下身,将注意力放回那张代表着既定生产秩序的地图上的背影,心中那点凭借着责任与知识点燃的、微弱的希望之火,仿佛被这暮春深夜依旧寒冷的穿堂风吹得明明灭灭,最终,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预警,失败了。
她的声音,在庞大的集体意志和固有的经验壁垒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默默地伸出手,将桌上那包承载着她全部担忧与无力感的劣质种子,重新用手帕仔细包好,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种子硌着掌心,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失去了血色。
“是,场长。我明白了。”她低声应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不再做任何无谓的争取与解释,转身,安静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外,夜色浓重如墨,仅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天幕上闪烁着微弱而冷漠的光芒。
集体的意志,如同那在既定轨道上滚滚向前、无法阻挡的钢铁巨轮,她这声基于理性与良知的、微弱的呐喊,终究还是被淹没在了机器轰鸣与时代洪流的巨大节奏之中,未能激起半点实质性的浪花。
但是,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错误发生,然后在既成的损失面前,被动地等待所谓的“教训”?
苏晚抬起头,目光越过沉沉的夜幕,精准地投向了远处那片低矮的、此刻大多已陷入黑暗的知青宿舍区,那里,有吴建国,有孙小梅,有她“科研小组”的每一位成员。
不。
绝不。
集体的巨轮她无法强行扭转其方向,但她可以在巨轮投下的庞大阴影之下,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为自己,也为那些信任她、追随她的同伴,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秘密地开辟出一小块属于“正确”与“希望”的试验田,为可能到来的寒冬,预先埋下一线生机,储备一份火种。
她攥紧了手中那包劣质种子,仿佛握住了某种决心。随即,她加快了脚步,纤细却挺拔的身影,迅速融入了沉沉的夜色,消失在了通往宿舍区的小路尽头。
一个隐秘而大胆的计划轮廓,在她那冷静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大脑中,开始迅速勾勒、清晰、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