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的决定如同冰冷的铁律,沉甸甸地悬在春耕田野的上空。播种工作按原计划不容置疑地推进着,第一小队的成员们,包括苏晚在内,每日在赵大夯严厉的催促和密切的监视下,机械而麻木地将那些干瘪劣质的种子埋入黝黑的土壤。每一粒种子从指缝间滑落,没入土中,苏晚的心便随之沉下一分——这无异于亲手将本就微薄的希望,埋葬在看似肥沃实则危机四伏的土地之下。
然而,她的行动并未因官方的断然驳回而终止。既然公开的预警被视为“动摇军心”,那么,剩下的路便只有秘密自救。就在马场长驳回她预警的那个寒意未消的深夜,一个关乎生存与希望的秘密计划,已在绝对信任她的“科研小组”核心成员间悄然启动。
万籁俱寂,连牧场的守夜犬都陷入了沉睡,吠声稀疏。苏晚那间低矮的草棚里,唯一的一盏煤油灯被厚厚的深色粗布严密蒙住,只在中心透出一圈昏黄微弱、几乎无法外泄的光晕,勉强照亮棚内一小片区域。吴建国、孙小梅、赵抗美、周为民,甚至连平日最为沉默寡言的石头,都如同暗夜中的魅影,悄然聚集于此。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执行秘密任务时特有的紧张,呼吸都刻意放轻,但那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却更清晰地闪烁着对苏晚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光芒。
苏晚将那一小包从连部带回来的、作为证据的劣质种子样品重新摊开在充当桌面的简陋木板上,接着,又将一个不起眼的、略鼓囊的旧布袋小心放在旁边——这是她在仓库帮忙分发时,趁赵大夯忙于记账、无暇他顾的间隙,凭借敏捷的动作额外多领并巧妙藏匿起来的一小袋种子,估算着大约够播种两亩田地。这是他们此刻唯一能自主掌控的、扭转局面的希望火种。
“情况,大家都已经清楚了,”苏晚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众人耳中,“连部不相信种子存在致命的质量问题,大规模的播种仍在继续。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汗水白流,看着秋天颗粒无收。”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袋额外的种子上,“这袋种子,是我们目前唯一的机会,一个在集体错误之外,为我们自己,也为小队争取部分收成的机会。”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坚毅的面孔,语气凝重:“我计划对这些种子进行温水催芽处理。这是在现有条件下,唯一可能显着提高出芽率、挽救部分秧苗的办法。但是,”她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这件事,风险极大。一旦走漏风声,被赵大夯或者连部发现,我们所有人都可能被扣上‘破坏春耕统一部署’、‘搞地下小动作’、‘对抗组织领导’的沉重帽子,后果……不堪设想。”
“苏晚,不用多说!”吴建国几乎是立刻表态,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有些沙哑,“咱们都明白!总不能啥也不干,就等着地里到时候光秃秃的吧!你说怎么做,咱们就跟着干!”
“对!我们信你!你说行,就一定行!”孙小梅立刻跟上,眼神清澈,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动摇。
赵抗美和周为民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坚定地点了点头,用行动表达了支持。
石头往前挪了半步,瓮声瓮气地,却带着一股可靠的力量说道:“苏晚,俺听你的。需要俺干啥,放哨还是力气活,你只管吩咐。”
望着同伴们在这一刻给予的、毫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苏晚心中那股因官方冷漠和固执而产生的厚重寒意,仿佛被这团由信念凝聚的暖流驱散了大半。她不再赘言,迅速进入状态,开始清晰、高效地分配任务。
“建国,抗美,你们俩负责去找几个干净、无裂缝的木桶或者大瓦盆,再找些洗净的粗麻布。记住,容器绝对不能带有油污或其他杂质,必须反复清洗。”
“小梅,你心最细,负责烧水和精准控制水温。关键点:水温必须保持在人手感觉温暖但不烫手的程度,大概……就跟咱们自己的体温差不多,过热会烫伤胚芽,过凉则效果不佳。”
“为民,你和我一起,就着这点光,尽快筛选种子。尽量把里面明显霉变、虫蛀、干瘪到几乎没有分量的坏籽、劣籽挑拣出来,减少无用功。”
“石头,你的任务最重要,负责外围警戒。注意仓库方向和连部办公室那边的动静,有任何异常,比如有人影或脚步声靠近,立刻发出约定好的信号。”
指令明确,几人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无声而迅速地分头行动。深沉的夜色成了他们最完美的天然屏障。石头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融入草棚外浓重的阴影里,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敏锐地捕捉着远方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棚内,一场紧张而有序的、“于无声处听惊雷”般的秘密作业,悄然拉开了序幕。
周为民和苏晚围坐在那点微弱的光源旁,手指飞快地在种子堆里翻拣,凭借触感和微光视觉,将那些几乎注定无法萌发的坏籽剔除出去,窸窸窣窣的声音轻不可闻。外间,孙小梅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边缘有些破损的铁皮桶,小心翼翼地架在几块砖头搭成的简易灶上,添着细柴,不断用手背试探水温,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化学实验。吴建国和赵抗美则将从食堂后墙根“临时借用”的两个旧木桶和几个瓦盆,拿到远处的水沟边,就着冰冷的夜色,反复刷洗,直到确认绝无任何油污残留。
所有准备工作在高度紧张的氛围中悄然就绪。苏晚亲自将筛选过的、品相相对好一些的种子,均匀倒入洗净的木桶中。孙小梅则将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的温水,用木勺缓缓注入桶内,水量精准地刚好没过所有种子。
“需要浸泡大概六个时辰,”苏晚压低声音,向围拢过来的同伴解释着技术要点,“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更换两到三次清水,以保持水质的清洁和相对恒定的温度,防止种子在浸泡过程中因缺氧或细菌滋生而腐烂。等到大部分种子充分吸胀,变得圆润饱满,并且尖端微微破裂,露出小小的、乳白色的根尖(胚根),就是催芽成功,可以捞出来,沥干表面水分,准备播种了。”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细心和对环境控制能力的精细过程。在如此简陋、缺乏专业设备的条件下,任何一点疏忽——水温的细微波动、换水不及时、容器不洁——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加速种子的腐败。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成为了“科研小组”成员们体力与意志力的双重严峻考验。白天,他们必须和所有其他知青、农工一样,在赵大夯鹰隼般的目光监督下,完成繁重到极致的大田播种任务,身体的疲惫几乎达到临界点。而每当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当时钟的指针滑向子夜,他们又必须强压下如潮水般涌来的困倦,轮流值守,像守护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精心照料着那两桶承载着他们全部微小希望与反抗精神的种子。
换水,测试水温,仔细观察种子的吸胀程度和变化……每一个步骤都在黑暗与极致的寂静中悄然进行,气氛紧张得如同在进行一项绝密的地下工作。浓重的困意袭来,就用刺骨的冷水狠狠拍打脸颊;远处偶尔传来一声模糊的响动,或是夜鸟惊飞,都会让棚内所有人的心脏瞬间揪紧,呼吸停滞,直到确认虚惊一场,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住的气。
苏晚更是几乎未曾合眼。她时刻关注着木桶内种子的细微变化,凭借脑海中渊博的生物学知识和超越常人的敏锐观察力,不断判断、调整着浸泡的时间、水温和换水的频率。她的眼眶因严重缺乏睡眠而深陷,布满了纵横的血丝,但那双瞳孔深处闪烁的光芒,却始终如同寒夜中的星子,锐利、清澈,不曾有半分模糊。
在集体意志那不可抗拒的洪流之外,这一小簇由知识与信念点燃的反抗星火,正在无人知晓的、被夜色笼罩的角落里,顽强地、执着地燃烧着。所有的希望,都被小心翼翼地寄托在这些在温暖清水中悄然吸胀、积蓄力量、等待破壳而出的微小生命之上。
第三天凌晨,天色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苏晚轻轻拨开木桶中浸泡的种子,借着东方天际刚刚泛起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她凝神细看——只见大部分种子的尖端,都已成功突破种皮的束缚,冒出了细小的、嫩生生的、乳白色根尖,如同一个个刚刚苏醒、急切想要拥抱世界的微小精灵。
成功了!
她紧绷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得以稍稍松弛。一股混合着巨大喜悦与深切慰藉的热流,悄然涌过心田。她立刻用轻微的手势指挥着同样疲惫却兴奋的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催好芽的种子用干净纱布捞出,均匀摊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洁净的粗麻袋上,置于草棚通风背阴处,让其自然沥干表面多余的水分。
此刻,东方的天际线已然被晨曦悄然染亮,新一天的、同样繁重的劳作即将开始。他们必须赶在天光彻底放亮、人员开始活动之前,将这些蕴含着秘密与希望的、已萌发出生命之芽的种子,巧妙地混入那大批未经任何处理、前途未卜的普通种子之中,然后,将它们播撒到属于第一小队、但又相对偏僻、不易被特别关注的一角田地里。
风险,依然如影随形,并未远离。
但至少,他们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勇气与紧密无间的协作,在这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土地上,为自己,也为集体,艰难地争取到了一线充满生机的、绿色的希望。
暗中催芽,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秘密行动,却沉重地承载着理性知识对僵化经验的无声挑战,承载着几个年轻的生命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不甘沉沦、试图凭借自身力量把握一丝命运轨迹的、倔强而不屈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