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的白盐在阳光下闪烁时，十里八乡的农户正忙着晚稻的收割。书院山脚下的田野里，沉甸甸的稻穗低垂，农人们弯腰挥镰，汗滴入土。云湛带着几名学子走在田埂上，看着这延续千年的劳作场景，心中另一幅图景正在展开。
“盐场之法，可推而广之。”他在一次书院议事时说，“农事乃国之根基，岭南气候湿热，一年可两三熟，若得法，产量当有倍增之机。”
此前书院已做过小范围调查：农户多沿袭祖辈经验，粪肥施用随意，农具简陋，稻种多年不换，病虫害全凭天意。一亩上等水田，年收稻谷不过两石余，若遇灾年，温饱尚且艰难。
“欲改农事，不可空谈。”云湛对负责此事的柳文渊与几名农学兴趣浓厚的学子道，“须立示范，眼见为实；须授方法，简单可行；须建信任，不急不躁。”
于是，“格物书院农技推广站”在书院东侧临路的几间瓦屋挂牌成立。屋前平整出半亩地作为试验田，屋内陈列着几样新式农具的模型、一罐罐不同配比的“肥田粉”、以及用棉布小心包好的优选稻种。
推广站的首项举措，是免费发放“肥田粉”试用包。
这“肥田粉”实则是书院化学小组数月研究的成果。他们分析了本地常见的粪肥、草木灰、塘泥的成分，又试验了沿海易得的鱼杂、贝壳等物，最终配出两种简易配方：一为“氮磷主肥”，以腐熟豆饼、骨粉（向屠户收购）、少量硝土混合碾制，促茎叶繁茂；二为“钾钙辅肥”，以草木灰、 crushed 贝壳粉为主，壮秆抗倒、增实籽粒。制作虽粗糙，但比例固定，每包附有简图说明施用时机与用量。
起初，农户们疑心重重。老农陈伯接过那包灰褐色粉末，放在鼻下嗅了嗅，皱眉：“这玩意儿能顶得上我沤了半年的粪池？”
柳文渊不争辩，只指着试验田：“老伯请看，这块地分作四畦：一畦只施传统粪肥，一畦加用我们的肥田粉，一畦单用肥田粉，最后一畦不施肥作对照。稻种相同，管理一样。您常来看便是。”
接下来的日子，试验田成了许多农户路过必瞧的“稀奇”。学子们每日记录禾苗长势，用简单的标尺测量株高、分蘖数，甚至画下叶色变化。一个月后，差异显现：施用肥田粉（尤其是混合施用）的稻株明显更健壮，叶色浓绿，分蘖多出近三成。
陈伯蹲在田埂边看了半晌，终于开口：“这粉……咋卖？”
“首批试用，不收钱。”柳文渊笑道，“但需老伯答应两件事：一是按我们说的法子用，二是收了稻子，让我们称称您田里打了多少谷。”
陈伯将信将疑地领了一小包回去，用在自家的一分菜地上。两旬后，他带着几棵油绿肥硕的菜苗来到推广站：“怪了！这菜长得就是旺！”
口碑悄然流传。来索要试用包的农户渐多，推广站立下规矩：每次领取需登记姓名、田亩位置、作物种类，并听学子讲解一遍使用方法。讲解就在屋前榕树下进行，用本地土话，配合画在木板上的简图：
“阿叔，这肥粉不是越多越好，就像人吃饭，八分饱最健康。撒的时候要匀，最好和土稍拌，别直接挨着苗根……”
“婶子，追肥要看天，雨前撒最好，但大雨天莫撒，会冲走……”
除了肥料，农具改良也是重点。书院工学院学子与铁匠陆师傅合作，针对本地水田泥脚深、犁耕费力的问题，将传统曲辕犁的犁铧角度略作调整，并加装了可拆卸的“深耕齿”，试用显示能省力近两成，且翻土更透。又仿制了江南一带的“稻耙”，铁齿疏密有致，用于碎土平田效率更高。
这些农具不免费送，但推广站提供图纸，并承诺：凡农户自带旧农具来，可由陆师傅的徒弟现场指导改造，只收微薄铁料钱；或按图纸请相熟铁匠打造，书院可派人去铁匠铺讲解要点。
最需耐心的是推广轮作与选种理念。
岭南气候温热，许多农户习惯早晚两季稻连作，地力消耗大，病虫害易累积。学子们拿着绘制的地块示意图，向农户建议：“叔伯，收完晚稻，别急着翻田种油菜。可试种一季紫云英或蚕豆，这两种作物能养地，来年翻入土中便是绿肥，比单施粪肥还好。豆荚、嫩梢还能摘来吃。”
响应者寥寥。老农们摇头：“地闲着就是亏了，种那些花草有啥用？”
推广站便在试验田划出一块，稻收后立刻撒下紫云英种子。冬日里，当周遭田地裸露或种着瘦弱的油菜时，这一片紫红花盛开，生机盎然。来年开春，学子们当众将茂盛的紫云英植株翻压入土，二十天后插上早稻秧苗。等到稻子扬花时，这片地的禾苗格外挺拔青翠。
“真的能养地……”观望的农户们窃窃私语。
选种工作更为精细。书院请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在稻谷将熟未熟时，一同到田间挑选穗大、粒饱、无病害的单株，系上红布条标记。成熟后单独收割、脱粒、晾晒，作为下一季的“种谷”。推广站将这些优选种谷与农户自留的普通种谷并排陈列，颗粒大小与饱满度差异一目了然。
“自家年年留种，越留越瘪，原来是这样挑！”农户们恍然。
推广站还设了“农具义诊”日。每月逢五，陆师傅的徒弟会来，免费为农户修理锄头、铁耙，校正犁具角度，并讲解日常保养之法——用完洗净擦干，农闲时抹层废油防锈。屋角常备着几件出借的改良农具，农户可凭保试用三日。
渐渐地，推广站的榕树下成了小小的交流集市。农户们带来田间遇到的问题：禾苗发黄、叶上有斑、水田生螺。学子们未必都懂，但他们认真记录，带回书院请教相关教习或查阅农书，下次尽量给出建议。无法立即解决的，便记入“待究册”，成为书院的研究课题。
一日，陈伯扛着半袋新收的稻谷来到推广站，非要过秤。结果让他目瞪口呆：他那亩用了肥田粉、换了新犁耕过的田，实收稻谷三石一斗，比去年多出近五成。
“信了！我老汉真信了！”陈伯激动不已，抓着柳文渊的手，“明年，我那十几亩地，全按你们说的法子来！我叫我儿子、侄子都来听！”
消息如风般传开。周边村庄的里正、族老开始主动来访，询问能否请书院派人去村里讲讲。推广站顺势编制了简易的《农事三字诀》，将施肥、选种、轮作要点编成朗朗上口的土话歌谣，由学子下田时传唱。
云湛某日悄然来到推广站，见柳文渊正满头大汗地帮一位阿婆调试打谷机的踏板，几名学子在旁耐心地向围观的农户解释为何密植不如合理稀植。夕阳西下，农户们带着所得陆续离去，有的拿着小包肥粉，有的揣着画了图的纸，有的约好了改农具的时间。
“文渊，辛苦否？”云湛问。
柳文渊用袖子擦擦额汗，笑容却明亮：“累，但踏实。先生，今日又有两位阿伯答应明年试种紫云英。他们起初说不通，直到我带他们去看试验田里翻压绿肥后蚯蚓的数量——他们认得蚯蚓多的地肥。”
云湛颔首：“农事变革，较之盐场，更需潜移默化。你们做得甚好——不居高临下，不急功近利，从一包肥、一件具、一块田做起，让农户亲眼见利。此非仅授技，实为播心。”
晚风拂过试验田，沉甸甸的稻穗沙沙作响，那是土地对知识的回应。格物书院将“致用”二字，从海滨的盐池，延伸到了这片更广阔、更深厚的泥土之中。一种基于观察、试验、数据与耐心传播的新农耕智慧，正如深秋的根系，悄然向下扎去，静待春来破土，绿遍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