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秋阳,褪去了盛夏的酷烈,变得温煦宜人,正是晾晒的好时节。格物书院的“探海一型”还在船台上精心打磨,而另一项同样关乎民生国计、且更易在短期内见到实效的实践,已悄然在海湾另一侧的滩涂上铺开——海盐的规模化、标准化生产。
食盐,自古以来便是朝廷专营、关系国计民生的重中之重。岭南沿海虽有煮盐、晒盐的传统,但多为散户小灶,方法原始,产量低而不稳,质量参差不齐,且常受天气制约。云湛在考察书院周边资源时,便注意到了这片广阔的滩涂和充足的日照,心中早已有了改良盐政、建立示范盐场的想法。这不仅能成为书院一项重要的经费来源,更是检验和推广“格物”管理思想的绝佳试验田。
他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先派柳文渊带领几名细心的学子,对附近几家传统盐户的生产方式进行详细调研。他们记录下从引潮、制卤、煎煮(或摊晒)到收盐的每一个步骤,测量卤水浓度、记录天气影响、估算燃料消耗与人力成本,并取样分析成品盐的色泽、颗粒和杂质含量。
调研结果令人深思:传统滩晒法依赖天气,晴则产,雨则废,卤池简陋,渗漏严重,盐质混杂泥沙;煎盐法则耗费大量柴薪,成本高昂,且灶火不易控制,常有过焦或未透。管理更是粗放,全凭经验,无标准可言。
云湛召集相关学子与几位招募来的有经验老盐工,在致知堂展开研讨。
“盐,取自海水,成于日晒火煎,看似简单,实则每一步皆有可究之理,可改之法。”云湛指着绘制的传统工艺流程图,“我们欲建新式盐场,目标有三:提产量、稳质量、降成本。方法便是将滩晒为主、煎煮为辅,并与精细化管理结合。”
他提出了系统性的改进方案:
首先是选址与规划。摒弃零散小灶,选择一片地势平缓、粘土层较厚、海水清澈、日照充足的连片滩涂。由书院出面,通过陈万钧等海商的关系与当地官府、盐户协商,以合理价格租赁或置换土地,集中建设。
其次,改革工艺。核心是建立系统化的、可分级的卤水蒸发池。云湛设计了三至四级蒸发池体系:一级池引入高潮位海水,经初步沉淀与日晒蒸发,浓度提升;流入二级池继续蒸发浓缩;最后流入结晶池(三级或四级),在此析出盐晶。每一级池底都要求夯实并铺设防渗层(用黏土混合细沙、贝壳粉反复捶打),池埂牢固,设有可调控的进出水闸门。此外,在天气不佳时,预备少量改良的煎盐灶作为补充,灶体更保温,设有烟道余热回收装置(利用烟气预热卤水),并尝试用附近山林间的一种耐烧灌木替代部分昂贵木柴。
第三,引入“标准化”与“数据化管理”。云湛指导学子们制定了详细的《盐场操作规范》。包括:每日观测记录天气(晴雨、风力、温湿度);定时测量各级卤池的卤水比重(用特制的浮子式比重计),根据数据决定是否转移卤水或调节蒸发面积;规定结晶池的卤水浓度达标标准与扒盐时机(根据盐层厚度和晶粒大小判断);甚至对收盐后的堆垛、防雨、包装都有明确要求。每一批盐产出,都需记录其出自哪号池、何日结晶、主要操作者,并取样封存,以备质量追溯。
第四,注重质量与副产品。在结晶池后期,尝试引入“分段结晶”概念,即在盐晶大量析出后,将上层卤水(富含镁、钾等杂质)排入专门池子另行处理或废弃,以提高底层盐的纯度。同时,探索从废弃苦卤中提取硝、钾等有用物质的可能(此项目交由化学院小组作为长期课题)。
方案既定,书院的第一个产业项目——“格物盐场”正式动工。学子们再次将课堂搬到了工地。数学院的负责测量规划土地、计算土方和物料;格物院的考察土质、设计水闸和池体结构;工学院的学子则在老盐工和陆师傅徒弟的带领下,学习夯土、砌埂、安装闸门;连对化学兴趣浓厚的学子也跑来研究卤水成分。
陈万钧再次展现了海商的务实与远见,不仅提供了部分启动资金,还通过渠道购来了批量制备防渗材料所需的贝壳、石灰,并介绍了擅长水利工程的匠人。
建设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首次夯实的池底在潮水浸泡后出现裂缝;木质闸门受盐卤腐蚀变形;预测的卤水蒸发速度与实际天气出入颇大……但每一次出现问题,都成为学子们研究改进的契机。他们调整黏土配比,尝试在关键部位嵌入薄石板防渗;试验用桐油浸泡木材或寻找更耐腐蚀的本地硬木;更精细地记录不同天气条件下的蒸发数据,修正操作指南。
三个月后,一片规划整齐、沟渠分明、闸门齐备的盐场,出现在海湾之畔。数十方蒸发池与结晶池如棋盘般排列,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微光。书院制定了严格的轮值和记录制度,学子们与雇佣的盐工混合编组,每项操作都需按《规范》执行并记录在案。
首批引入的海水在经过数日晴好天气的阶梯式蒸发后,终于在结晶池中泛起了洁白的盐花。当第一捧按照新法晒制、色泽洁白、颗粒均匀的盐被小心收起时,整个盐场欢声雷动。老盐工捧着一把盐,细细捻看,忍不住老泪纵横:“一辈子没晒出过这么白、这么细的盐!这法子……神了!”
随后的日子里,“格物盐场”的产量与质量稳步提升。得益于精细化的管理和良好的天气,单位面积产盐量比传统散户平均高出近五成,且盐质稳定上乘,杂质少,口感纯。陈万钧的商行以略高于市价但远低于优质盐的价格包销了首批产品,迅速在沿海市场打响了名头。甚至有官府的盐务小吏闻讯前来查看,见到那整齐的池埂、规范的流程、详细的记录和雪白的成品,也不禁啧啧称奇。
盐场的成功,不仅为书院带来了稳定的收入,更成为活生生的“格物致用”范例。学子们亲身参与了一个产业从设计、建设到运营、改进的全过程,将课堂上学到的数学、物理、化学知识用于解决实际问题,深刻理解了标准化、数据化管理的威力。附近的一些盐户在目睹成效后,也开始试探性地询问能否学习效仿。
云湛站在盐场高处,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盐池和忙碌的身影,对身边的赵德柱、柳文渊等人说道:“此非仅为产盐。我们要将此地,建成一个‘示范工坊’。将来,无论是制盐、造船,还是其他百工艺事,皆可循此例:先探究其理,再设计其法,规范其行,严控其质,记录其效。如此,方能使工匠之学,脱于口耳相传之窠臼,成于可复现、可优化之体系。”
海风吹拂,盐晶的微咸气息弥漫。格物书院的第一项实业,如同这洁白的盐粒,在这南海之滨,结晶出了知识与实践结合的第一批硕果,也照亮了一条与传统经验式生产截然不同的、通往标准化与高质量的道路。这盐场出产的,不仅是天下标杆的食盐,更是一种新的生产理念与管理范式,正随着海商的船只与人们的口耳,悄然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