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这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庞大宫阙,在经历了城破之初的杀戮与混乱后,似乎暂时找到了一种新的、扭曲的“平衡”。
然而,这种平衡并非建立在励精图治、安抚天下的基石上,而是建立在迅速滋生的、毫无节制的欲望之上。
昔日庄严肃穆的宫苑,正以惊人的速度,蜕变成一个巨大的、奢靡无度的销金窟。
乾清宫,本该是君王勤政之所,此刻却丝竹乱耳,觥筹交错。
巨大的蟠龙金柱上,新挂上了俗艳的红色纱幔;
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泼洒着淋漓的酒渍和食物的残渣。
李自成,这位大顺朝的新皇,早已脱下了那身令他浑身不自在的龙袍,换上了一件宽松的明黄色锦缎便袍,敞着怀,半躺半坐在那张宽大得有些空荡的龙椅上。
他左右两侧,依偎着几名面容姣好、衣着暴露的女子。
这些女子,或是崇祯帝未来得及带走的低阶嫔妃,或是宫中略有姿色的宫女,如今都成了新主的玩物。
她们强颜欢笑,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喂食,眼神深处却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麻木。
殿中,一队从教坊司强征来的乐工舞姬,正卖力地演奏着靡靡之音,跳着软绵绵的舞蹈,为这场永不落幕的盛宴助兴。
“喝!
都给朕喝!”
李自成满面红光,举起一个镶嵌着宝石的金杯,对着殿内侍立的太监和宫女,以及几位作陪的心腹将领大声吆喝,口齿已有些不清。
他早已不是那个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在商洛山中啃树皮的“闯王”了。
龙椅的舒适、美酒的醇香、女子肌肤的滑腻,如同最致命的毒药,迅速腐蚀了他的意志。
初入北京时的那点拘谨和试图模仿“明君”做派的心思,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处理政务?
有牛金星和一帮降官去操心。
军国大事?
等喝够了酒、享够了乐再说!
堆积在御案上的奏章,大多只是草草翻看,甚至看都不看,便交由司礼监太监(新提拔的顺朝太监)按牛金星的意思批红。
他的整个世界,似乎缩小到了这乾清宫的方寸之地,缩小到了酒杯和美人之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李自成的堕落,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彻底释放了麾下将领们被压抑已久的欲望。
刘宗敏、田见秀、袁宗第等高级将领,如今个个都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们毫不客气地抢占了一座座前朝勋贵、文武大员的豪华府邸,将其变成自己的独立王国。
每日里,这些将军府邸亦是宴席不断,较之皇宫的奢靡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不仅争抢府邸,更争抢美人。
前朝遗留的宫女、乐伎被瓜分一空后,便将魔爪伸向民间,派出手下兵丁,以各种名义四处搜罗有姿色的女子,充入内帏。
抢夺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在府库中堆积如山,用于无度的挥霍。
昔日战场上的同袍情谊,在酒色财气的浸泡下,渐渐变质,攀比之风日盛,谁拥有的宅子更大、女人更多、珍宝更奇,便觉得更有面子。
在这片醉生梦死的狂潮中,紫禁城乃至整个北京城原有的秩序彻底崩塌。
宫中的太监宫女,命运凄惨。
稍有头脸的大太监或被杀或潜逃,剩下的低阶太监和大量宫女,要么被驱遣出宫,自生自灭;要么沦为胜利者最低等的仆役,动辄得咎,遭受打骂凌辱,尤其是那些稍有姿色的宫女,更是沦为玩物,命运多舛。
宫规礼仪荡然无存。
将领们可以带着满身酒气,径直闯入后宫区域“给闯王……哦不,给陛下请安”;
士兵们值守时偷喝御酒、调戏宫女之事时有发生。
整个紫禁城的上层,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近乎癫狂的享乐气息,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唯有抓住眼前极致的感官刺激,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与不确定。
这一日,苏俊朗因一批秘密采购的稀有矿物终于到货,需要进宫向李自成做一次表面上的例行禀报(以示天工院仍在运作),同时探听一下山海关的最新动向。
他手持一份精心准备、内容空洞的奏事折子,在一名小太监的引导下,踏入这处他已经感到无比陌生的“权力中心”。
刚过乾清门,那股混合着浓郁酒气、脂粉香和食物馊味的怪味便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丝竹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与宫外百姓的哭嚎和军队的呵斥声形成地狱般的反差。
在殿外等候通传时,他亲眼看见一名将领搂着个衣衫不整的宫女,旁若无人地调笑而过;
几名士兵抬着一坛显然是从酒窖搬来的御酒,边走边用海碗舀着喝,酒水洒了一路。
引领他的小太监面黄肌瘦,眼神躲闪,浑身瑟瑟发抖。
终于得到允许入殿,苏俊朗低着头,快步穿过歌舞升平的大殿,尽量不去看那龙椅上荒唐的景象。
他用最简练的语言禀报了“天工院正克服万难,加紧研制”等套话,并将折子呈上。
李自成醉眼惺忪地瞥了他一眼,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想起他是谁,随意地挥挥手:
“嗯……苏爱卿……辛苦了……利器,要快……”
话未说完,注意力又被身旁女子递上的一颗葡萄吸引了过去。
苏俊朗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和悲凉,匆匆告退。
转身离开那喧嚣堕落的宫殿时,他感觉仿佛逃离了一个巨大的、正在加速腐烂的泥潭。
回到文华殿,踏入天工院的范围。
与宫内的喧嚣奢靡相比,这里显得异常冷清和寂静。
工匠们大多已按照命令,回到地上工坊进行一些掩人耳目的简单劳作,或者在地下密室轮换休息。
只有电弧灯那特有的、稳定的嗡嗡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金属敲击声,提示着这里仍在进行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李秀宁迎了上来,她刚给一名实验后的基因战士做完检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清澈。
她看到苏俊朗阴沉如水的脸色,轻声问道:
“先生,宫中情形如何?”
苏俊朗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宫墙分割开的、灰蒙蒙的天空,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乾清宫那令人作呕的喧嚣。
良久,他才用一种充满无力感和预见的语气,缓缓对李秀宁说道:
“秀宁,你看这宫城,昨日还是大明京师,今日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如此下去,不必等关外的清兵打进来,我们自己……就先从里面烂透了。”
李秀宁闻言,娇躯微微一颤,望向苏俊朗挺拔却透出孤寂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
她明白,苏俊朗所说的,并非危言耸听。
这座看似坚固的皇城,早已从根基处开始腐朽。
而他们所在的天工院,这片唯一的清醒之地,又能在这滔天的洪流中,支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