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西北隅,一处名为“英华殿”的偏僻宫苑,在往日便少有人至,多是用来供奉佛像、安置一些年老或失势的太妃。
城破之后,此地更显荒凉,佛像倾颓,帷幔朽败,庭院中杂草丛生,落叶堆积,弥漫着一股陈旧与遗忘的气息。
与宫中轴线区域那喧嚣奢靡、夜夜笙歌的景象相比,这里仿佛是被时光和胜利者们共同遗弃的角落。
然而,就在这片荒芜与寂静之中,一丝微弱的、却顽强不息的生命力正在悄然萌发。
殿门那早已褪色剥落的朱漆上,新挂起了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墨笔端正地书写着五个大字——
“伤病救治处”。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彰显功德的标榜,只有最直白的需求与承诺。
挂起这块牌子的,正是李秀宁。
没有诏令,没有拨款,甚至没有得到任何官方的许可。
李秀宁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以及几名在破城混乱中被她救治过、自愿追随她的老医官和略通药理的宫女,开始了这项艰难的事业。
面对空空如也的殿宇和极度匮乏的物资,李秀宁挽起袖子,亲力亲为。
她带领着这小小的团队,首先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大扫除。
蛛网被拂去,积尘被清扫,破碎的窗棂用厚纸勉强糊上。
她们从废弃的库房找来一些还算完整的旧帷幔和屏风,在空旷的大殿内巧妙隔断,划分出几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权作不同伤情的“病房”。
殿外廊下,用砖石垒起了几个简易的土灶,架上从御膳房废墟里找来的大铁锅,日夜不停地烧着开水,用于清洗和消毒。
没有足够的床榻,便铺上厚厚的干草,再覆盖洗净的旧布。
一切因陋就简,却处处透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洁净与有序。
李秀宁将她从苏俊朗那里学来的、超越时代的消毒隔离理念,以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方式艰难实践着。
她严格要求所有帮忙的人,接触伤患前后必须用烧开后又晾凉的水反复洗手;换下的绷带和敷布,再脏再破也要收集起来,蒸煮晾晒后尽可能重复使用。
牌子挂出后不久,便有零星的伤者循迹而来,或被人抬来。
李秀宁立下规矩:不问出身,只救伤患。
于是,这处偏僻的殿宇,成了乱世中罕见的避风港。
这里有在破城之战中受了重伤、被队伍遗弃的顺军老兵,伤口化脓,奄奄一息;有被溃兵或乱民所伤、无人照料的京城百姓,断手折腿,痛苦呻吟;甚至还有一些在宫中混乱时遭受凌辱、被打得遍体鳞伤后偷偷逃出的宫女和小太监,躲在这里瑟瑟发抖,眼中满是惊恐。
李秀宁平静地接纳了他们所有人。
在她的眼中,没有顺军明军之分,没有贵贱之别,只有需要救助的生命。
她温和而坚定的态度,如同一种无声的力量,安抚着每一颗被乱世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心。
小小的“英华殿救治处”很快便人满为患,虽然条件艰苦,却奇迹般地维持着一种艰难求生的秩序。
最大的困难,是药材的极度短缺。
宫中太医院的药库早已被各路兵马洗劫一空,市面上更是有价无市。
李秀宁不得不发挥她深厚的医药知识,带领人手在庞大的紫禁城御花园、甚至一些荒废的宫苑角落,辨认采摘尚有药效的野生草药——蒲公英、地黄、艾草、益母草……凡是能消炎、止血、镇痛的,都小心采集回来,晾晒备用。
每一块纱布、每一条绷带都变得无比珍贵。
她们将能找到的所有棉麻布反复蒸煮消毒,晾干后小心翼翼地使用,往往一条绷带要用上好几遍,直到彻底破烂不堪为止。
苏俊朗秘密支援她的那一点酒精,被她视若珍宝,只在处理最严重、感染风险最高的伤口时,才用棉签蘸取极少的一点进行消毒。
工作繁重到了极致。
李秀宁常常从天未亮一直忙碌到深夜,检查伤口,清洗脓血,敷药包扎,熬煮汤药。
她的双手因频繁接触药液和冷水而变得粗糙,眼眶因缺乏睡眠而深深凹陷,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却从未熄灭。
那几名跟随她的医官和宫女,也被她的精神所感染,默默承担着超负荷的工作。
英华殿内的忙碌、肃穆、与弥漫着的淡淡草药苦味,与仅仅相隔数重宫墙、却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后宫区域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那边,乾清宫、坤宁宫内,笙歌彻夜,酒肉臭腐,李自成和他的将领们沉浸在掠夺来的财富与美色中,醉生梦死。
嬉笑怒骂、丝竹管弦之声,甚至偶尔能隐隐约约地随风传来,更衬得英华殿内的寂静与艰辛显得如此刺眼而悲壮。
一边是极致的奢靡与堕落,一边是极致的匮乏与坚守。
李秀宁纤细而忙碌的身影,穿梭在简陋的病床之间,俯身于痛苦的伤患之旁,在这片弥漫着绝望与欲望的宫廷泥潭中,宛如一株不染淤泥的清莲,顽强地绽放着微弱却纯粹的人性光辉。
一名被收容在此的老兵,原是明朝京营的一名低级军官,城破时腿被砸断,侥幸未死,却无人理会,伤口恶化生蛆,是被同伴抬到这里的。
经过李秀宁连日来的精心清洗、敷药(用的是捣烂的草药),终于保住了性命,高烧也退了。
这日,李秀宁正为他更换最后一道敷料。
老人看着眼前这位容颜憔悴却目光专注的姑娘,看着她那双灵巧而温柔的手为自己处理伤口,再想起近日听到的关于宫内那些“新贵”们穷奢极欲的传闻,浑浊的老眼里不禁涌出泪来。
他嘴唇哆嗦着,用沙哑的声音哽咽道:
“李……李姑娘……您……您比那些坐在金銮殿上吃香喝辣的……更像菩萨……这世道,烂透了,也就只有您这儿……还有块干净地方……”
李秀宁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而疲惫:
“老伯言重了。
我非菩萨,只是略通岐黄,见不得人受苦罢了。”
她仔细地系好绷带,为他掖好那床破旧却干净的薄被,轻声道:
“好生歇着,伤口正在收口,莫要乱动。”
说完,她端起换药的白瓷盘(边缘已有缺口),站起身,走向下一个仍在低声呻吟的伤者。
盘子里,是用过的、需要再次蒸煮的布条,和那仅剩的一小瓶酒精。
殿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纸,斜斜地照进来,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的尘埃。
在这片混乱而绝望的皇城里,这处角落的“医院”,如同风暴眼中一丝短暂而脆弱的宁静,维系着最后一点文明的体温和人性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