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岩县城内的授勋喧嚣与忠烈祠的香火,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荡开数里后,便悄然消散在更为广袤、也更为沉寂的乡野之间。新政的纸张与律令,离开了县衙的威严,真正落入田间地头时,才显露出其推行之艰难,远超想象。
百里弘,这位以律法严谨、性格刚直着称的文臣,主动请缨,亲自带领一支由新晋吏员和少量兵丁组成的“新政下乡”队伍,选择了距离县城三十里外、名为“靠山屯”的村庄作为首个试点。这里田亩情况复杂,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是测试新政韧性的绝佳试金石。
队伍抵达靠山屯时,日头正高。村口几株老槐树虬枝盘结,如同蹲踞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村子里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鸡犬相闻,却少见人踪,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躲在门缝后,睁着懵懂而警惕的眼睛。
得到通知的村正(已由狼牙公国重新任命,原是村中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和几位族老,早已等候在村中唯一的打谷场上。为首的族老姓陈,人称陈老栓,年约六旬,干瘦精悍,穿着一身半旧的绸衫,在一群破衣烂衫的村民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眼神却像深潭,让人看不透底。
“百里大人一路辛苦,小老儿携阖村百姓,恭迎大人!”陈老栓带着众人躬身行礼,礼数周全,挑不出毛病。
百里弘面无表情,开门见山:“陈族老不必多礼。奉主公令,特来靠山屯推行《均田令》与《新税制》。即日起,清查田亩,登记丁口,按律分田,并宣示新税章程。”
他示意随行吏员张贴告示,并开始宣讲。
年轻的吏员站在临时搬来的条凳上,大声宣读着均田令的细则,解释着如何按丁口、军功分田,地契如何颁发,新税制如何减轻负担……话语清晰,条理分明。
然而,台下聚集而来的村民,反应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低着头,搓着粗糙的手掌,眼神躲闪,不敢与台上官员对视,更不敢去看那几位族老的脸色。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好奇地听着,很快也被自家大人拉了回去。
宣讲完毕,百里弘下令,开始田亩清查。
这时,钉子便露了出来。
“大人,不是小老儿不配合,实在是……难啊。”陈老栓凑到百里弘身边,苦着脸,“咱们靠山屯地薄人穷,田地东一块西一块,界碑早就模糊不清了。很多都是祖上开垦的荒地,也没个正经地契,这……这怎么量?怎么分?”
他指着远处一片明显耕作过的坡地:“就说那块坡地吧,早年是村里陈三狗他太爷爷开的荒,后来他家绝了户,地就荒了。前年饥荒,村里好几户都去那里刨食,撒了点种子,收成嘛,也就将将饿不死。这地,算谁的?怎么分?”
旁边一个族老立刻帮腔:“是啊是啊,大人,乡下地方,不比城里,规矩没那么清楚。大家乡里乡亲的,平时互相帮衬着种点地,糊口而已,真要分得那么清楚,怕是要伤了和气啊!”
又有族老“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大人,还有啊,这分了田,以后税怎么交?听说新税……也不轻啊?咱们这穷乡僻壤,万一交不上,可是要抓去坐牢的!大家心里都没底,怕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合情合理,充满了“实际困难”和对村民的“关怀”,实则句句都在模糊焦点,制造恐慌,维持着旧有的、由他们掌控的模糊秩序。他们利用信息差,曲解新政,将“分田”描绘成可能引发争斗的祸端,将“新税”恐吓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百里弘眉头紧锁,他擅长律法条文,却对这种扎根于泥土深处的、绵里藏针的软抵抗有些措手不及。他试图解释,强调新政的公平与长远益处,保证税负的透明与合理。
但他的话,如同石子投入泥沼,激不起半点浪花。村民们依旧沉默,眼神中的恐惧多于期盼。他们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早已习惯了族老的权威和那种看似稳定、实则压抑的生存模式。突如其来的变革,带来的首先是巨大的不确定性带来的恐惧。
一天的忙碌下来,田亩清查几乎毫无进展。族老们总能找出各种理由拖延、混淆。登记丁口时,也有村民在族老的眼神示意下,支支吾吾,隐瞒家中实际人口。
傍晚,百里弘站在村口的土坡上,看着夕阳将村庄染成一片昏黄。打谷场上宣讲的条凳孤零零地立着,告示在晚风中微微晃动。村子里炊烟袅袅,却透着一股沉闷的死气。
他带来的新政条文,像是一把精心打造的好刀,却砍在了一团坚韧潮湿的旧棉絮上,无处着力。
一名年轻气盛的吏员愤愤不平:“大人,这些刁民愚昧!还有那几个老家伙,分明是故意阻挠!不如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
百里弘缓缓摇头,目光依旧看着那片沉寂的村庄:“强压,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钉子藏得更深。他们不是敌人,是被旧绳索捆缚了太久的人。砍断绳索,需要找到绳结,更需要他们自己愿意伸出手。”
他意识到,在基层,律令的权威远不如宗族的话语和积威。要想将新政的根须扎入这片土地,光靠宣讲和命令远远不够,必须找到那个能撬动这潭死水的支点。
这个支点在哪里?是那个眼神闪烁、似乎有话要说的年轻村民?还是那个因为儿子战死、对公国心存感激的老妇人?抑或是,需要一场更直接、更能触动他们切身利益的冲突?
百里弘陷入了沉思。夜幕降临,靠山屯被黑暗笼罩,只有零星灯火,如同这片古老土地上,新政推行者们内心尚未熄灭的、微弱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