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夜,比灰岩县城要深沉得多,也寂静得多。没有巡夜的梆子声,只有远处山林里不知名野兽的嗥叫和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衬得这片土地愈发压抑。百里弘临时借住的村正家中,油灯如豆,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桌上那张几乎毫无进展的田亩草图。
一天的徒劳无功,族老们那看似谦卑实则顽固的软钉子,村民们的沉默与恐惧,都像无形的枷锁,捆缚着新政推行的脚步。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与一团巨大的、无形的阴影搏斗,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
“大人,歇息吧,明日再想办法。”随行的年轻吏员低声劝道,脸上带着挫败感。
百里弘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张简陋的地图上。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族老的威信就越巩固,村民的恐惧就越深,新政就越难推行。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急促的窸窣声,像是有人踩到了干枯的落叶。
“谁?!”负责警戒的兵丁立刻低喝,长枪指向黑暗。
“是……是我……别,别动手……”一个颤抖的、年轻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兵丁警惕地举着火把上前,照亮了一个蜷缩在院墙根下的身影。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瘦小,衣衫褴褛,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深深的恐惧,正是白天在打谷场上,眼神躲闪、欲言又止的几人之一。
“你是何人?深夜来此何事?”百里弘走到门口,沉声问道。他认出了这个年轻人,似乎叫二牛,是村里一个孤苦的佃户。
二牛看到百里弘,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筛糠,语无伦次:“大人……青天大人……小的……小的有罪……小的有话要说……”
“进来说话。”百里弘示意兵丁放他进来,并关上了院门。
回到昏暗的屋内,二牛依旧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不敢抬头。百里弘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给他平复的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二牛才仿佛积攒了足够的勇气,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大人!白天……白天陈老栓他们说的,都是骗人的!他们在骗您!也在骗全村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
“他们说地界不清?放屁!村里每一块好田、每一分上等水浇地的界碑在哪里,陈老栓和他那几个狗腿子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家的田契,锁在祠堂后面的铁箱子里,比谁都全!”
“他们说那是无主荒地?那坡地明明是前年他们逼死了李寡妇一家后强占的!还有村东头那片河滩地,原本是好几户人家的命根子,都被他们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了!”
“他们私设刑堂!去年,我爹就因为顶撞了陈老栓一句,说租子太重,就被他们绑在祠堂前的柱子上,活活打死了!我娘去求情,被他们推倒,一头撞在石头上,也没了……”二牛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肆意流淌。
百里弘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冷。他虽然预料到阻力,却没想到这靠山屯的黑暗,如此触目惊心。
“他们隐瞒田亩,隐瞒丁口,就是怕新政下来,他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作威作福,不能再吸大家的血!”二牛用破烂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眼神中燃烧着仇恨与一丝微弱的希望,“大人,您白天说的……军功授爵,是真的吗?真的……真的不论出身,只要立了功,就能改变命运?”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百里弘,仿佛要抓住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百里弘重重点头:“千真万确!此乃国策,主公金口玉言!凡我狼牙子民,无论出身,凭军功、或垦荒、或其他功绩,皆可授爵,改变门庭!”
二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双手颤抖着捧给百里弘。
“大人!这是……这是陈老栓家管账的陈瘸子,以前逼我帮他抄录的……一些见不得光的账目副本。我偷偷藏下来的!上面记了他们家这些年瞒报的田产收成,暗中放高利贷逼死人的账,还有……还有他们和之前黑云寨一个头目暗中往来的记录!”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在百里弘耳边炸响!
账册!这可是铁证!
百里弘接过那本还带着二牛体温的、皱巴巴的账册,快速翻看了一下。上面虽然字迹歪斜,但记录清晰,时间、事项、数额,虽然不全,但足以成为撕开靠山屯黑幕的第一道裂口!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和恐惧而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万千。这就是被压迫到极致后,终于看到一丝希望而爆发出惊人勇气的火种!新政的吸引力,尤其是“军功授爵”这条打破阶层固化的通路,对于二牛这样一无所有、备受欺凌的年轻人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二牛,”百里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你做得对!狼牙公国,会为你做主!也会记住你的功劳!”
他扶起二牛,看着他依旧有些慌乱的眼神,郑重承诺:“你放心,你的安全,由我负责!从此刻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待此事了结,我亲自为你请功!无论是想从军搏个前程,还是分田安家,公国都会助你!”
二牛听到“请功”二字,眼睛猛地亮了,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大人!小的……小的不怕死!只要能扳倒陈老栓那帮畜生,让咱穷人能喘口气,小的什么都愿意做!”
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出现了。
他或许卑微,或许恐惧,但他手中紧握的,是能够点燃燎原之火的、最原始也最珍贵的火种。
百里弘紧握着那本账册,眼中寒光凛冽。
突破口,已经找到。
接下来,该是犁庭扫穴,让这靠山屯,真正见到新政的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