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炸药陈,他解开皮箱搭扣,动作熟练地取出几块用油布包裹的雷管和一圈细长的引线。
他身旁的同伙,一个瘦猴似的男人,压低声音,牙齿在寒风中咯咯作响:“陈哥,真要炸?我听说……听说这船上晚上还有人在熬茶、守夜。”
炸药陈手上的动作一滞,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闭嘴!陆九思说了,只要炸沉这条船,毁了云记在上海的分销命脉,咱们每人五千大洋!有了这笔钱,回老家盖房娶媳妇,一辈子吃穿不愁!”
五千大洋的诱惑,足以让人把良心扔进黄浦江底喂鱼。
瘦猴不再作声,只哆嗦着递上工具。
就在炸药陈将最后一根引线接入定时装置时,他脚下的铁板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沉闷的震动,紧接着,他感觉整个狭窄的夹层空间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挤压了一下,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
他心中猛地一突,下意识地朝唯一的出口望去,那片漆黑的水面之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堆积、靠近。
不好!
一种久经沙场的直觉让他汗毛倒竖。
他顾不上安装最后的起爆器,猛地按下手中引信的信号灯按钮,准备先确认远程控制是否正常。
然而,那颗本该亮起红光的指示灯,一片死寂,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瘦猴惊慌地问。
炸药陈脸色煞白,他发疯似的又按了几下,引信依旧如同一块废铁。
他终于明白,那轻微的震动是什么了——对方用某种重物从外面封堵了夹层外壁,不仅压缩了他们的活动空间,更重要的是,可能压断或屏蔽了他预先布设在船体外部的信号引线!
他们成了瓮中之鳖!
“撤!”炸药陈当机立断,丢下工具,转身就想往水里钻。
与此同时,江心栈最高处的指挥舱内,谢云亭正透过一架德制军用望远镜,冰冷地注视着夹层入口处那片翻涌的水花。
他的脑海中,鉴定系统的光幕正以极快的速度刷新着数据。
【目标区域信号源异常……正在分析……】
【外部物理压迫导致信号传导纤维受损,电流微弱,无法触发雷管引信。】
【系统演算:爆炸能量预估已下降78%,冲击波将被外部缓冲层有效吸收,破坏范围将局限于夹层内部。】
“东家,他们要跑。”墨砚生沉声道。
谢云亭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仿佛死神在低语。
“点火吧。”
墨砚生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挥手。
角落里,一名伪装成夜班加油工的护航队员,毫不犹豫地拧开了一个连接着暗管的阀门。
一股刺鼻的柴油顺着预设的管道,无声地、精准地流入夹层下方的一处预定区域。
几乎在同时,一枚特制的燃烧弹从望台方向被无声地射出,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弧线,准确地落入那片浸满柴油的水面。
轰——!
一声闷响,火光冲天而起!
火焰瞬间吞噬了夹层入口,滚滚浓烟如同黑龙般升腾。
然而,爆炸的冲击力却被那道厚实的沙袋墙牢牢压制在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除了将夹层的铁皮烧得通红,竟未能撼动“海晏号”的船身分毫。
这火势,更像是为了照明,而非毁灭。
凄厉的警哨声骤然划破夜空!
“走水啦!快救火!”
阿橹粗犷的吼声响彻码头,他一马当先,带领着几十名手持长钩、水龙和新式灭火器的“工人”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直扑火场。
那架势,不像救火,更像围猎。
炸药陈和瘦猴刚从水里冒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和阵仗吓得魂飞魄散。
他下意识地从腰间拔出一把撸子,抬手就想射击,为自己杀开一条血路。
“别开枪!不能杀人!”身旁的瘦猴一把将他扑倒在冰冷的栈桥木板上,惊恐地尖叫,“我们是利济社派来拆旧设备的,只是操作失误引发了火灾!”
这句早已排练好的托词,在眼前这天罗地网般的阵势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混乱中,阿橹带人一拥而上,三两下便将二人死死按住。
他粗糙的大手直接探入炸药陈未来得及丢弃的工具包里,一把掏出了一枚定时装置的残件。
在火光的映照下,残件黄铜外壳上,一排清晰的钢印让他瞳孔一缩——“利济社工程部”。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已经冲入仍在冒烟的夹层,在内壁后方,他们扒出了一捆被高温熏得发黑、但完好无损的主雷管。
每一根雷管上,都有着清晰可辨的出厂编号。
人赃并获。
黄浦江下游五百米外的一艘乌篷船上,商会监察周师爷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奉命在此观测,一旦确认爆炸成功,便立刻发出信号,让潜伏在租界的记者伪造“游击队夜袭商船”的现场,将一切嫁祸出去。
可他看到的,不是冲天火光和沉船巨响,而是被瞬间控制的火势,以及从四面八方涌出、封锁了整片水道的云记人马。
完了。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那份写着指令的密电文书,正欲将其投入江中销毁证据,一只铁钳般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头。
墨砚生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站在他身后,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周师爷,您老真是尽职尽责。您亲笔签署、预备在事后提交的‘江心栈安全巡查合格表’,上面的签署日期,怎么比我们的火灾还早了足足两个小时?”
周师爷身体一软,双膝颓然跪倒在甲板上,手中的密电飘落在地。
他浑身的气力仿佛被瞬间抽干,老泪纵横地从怀里掏出一封被体温捂热的密令,颤声道:“不关我的事……我是被胁迫的……陆九思抓了我儿子……这是他给我的指令……”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火场已然被完全控制。
谢云亭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亲自登上了仍在散发着焦糊味的“海晏号”。
他没有去看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炸药陈,也没有理会跪地求饶的周师爷。
他的目光,落在了阿橹呈上来的几样物证上。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谢云亭缓缓展开一张缴获的账本复印件,那上面,用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清晰地记录着一笔笔见不得光的交易。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个人的耳朵:
“这是利济社工程部的秘密账目。这一笔,是向黑市采购德制军用雷管的资金流向。”
他又拿起另一份文件。
“这是你们租赁这条乌篷船的合同,上面有周师爷的亲笔签名。”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份从周师爷身上搜出的密令上。
纸张的一角,有一行龙飞凤舞的亲笔批注,字迹张扬而狠毒。
“务必嫁祸共党,一石二鸟。”
落款,是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九思。
晨光初透,江心栈残火余烟袅袅。
谢云亭立于焦黑夹层前,手中那份写着“九思”二字的密令,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像一面刚刚升起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