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雷光映照的,不止是谢云亭震骇的脸,更是他心中一座轰然倒塌的城墙。
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商战,背后竟藏着如此深不见底的道统暗流。
天光未亮,卯时未至。
南坞苗圃的湿冷晨雾中,谢云亭已身着素衣,静立在一座新搭的简易蒸棚之外。
他身前,是一只竹筐,里面盛着十斤尖细匀齐、沾着露珠的明前嫩芽,是他亲自从最好的那片茶树上,依着最严苛的时辰采下的。
不多时,青蓑翁拄着竹杖,步履沉稳地走来。
他看也未看谢云亭,径直走到棚前,从怀中取出一块火镰,敲击火石,引燃了一小撮松针。
火苗“腾”地一下蹿起,他便将这火种小心翼翼地送入灶膛,点燃了底下堆积的干透松枝。
“呼——”灶膛里,松脂爆裂的哔剥声伴着一股清冽的香气弥漫开来。
青蓑翁这才直起身,从行囊里取出三炷细香,点燃后,对着东方天际,深深三拜。
他口中念念有词,声调古拙苍凉,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与这山川草木、天地神明沟通。
一套繁复的祭礼完毕,他才转过身,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谢云亭,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开灶。”
谢云亭应声上前,将嫩芽均匀铺在第一层蒸笼的纱布上。
灼热的蒸汽从特制的陶锅中升腾而起,必须是燃烧特定松木产生的水汽,带着阳刚之气,瞬间包裹住鲜嫩的茶叶。
整个白日,就在这极致的枯燥与严苛中度过。
九轮蒸,九轮晒,周而复始。
蒸时,蒸汽的大小、时长,全凭青蓑翁的口令。
晒时,竹匾摆放的方位,必须严格依照他口述的月相方位,哪怕日头正盛,也要对着想象中的月亮轨迹。
每一轮蒸晒交替的间隙,青蓑-翁还会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铃铛,悬于茶叶上方,轻轻一敲,听其回音,以此判断茶叶内部的湿气是否散尽。
“声不清,则湿未尽;音不润,则神已散。”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刻在石头上的律法,不容置喙。
谢云亭全程跪地协助,搬蒸笼,翻茶叶,添柴火。
滚烫的蒸汽一次次扑面而来,他的双手很快被烫得通红,继而冒起一个个晶亮的水泡。
剧痛钻心,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动作始终沉稳精准,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虔诚。
他不是在学一门手艺,而是在进行一场苦修。
日头偏西,第七蒸即将开始。
棚内热浪滚滚,棚外却起了些微骚动。
一直警惕着四周的墨砚生眼神一凛,身形如狸猫般窜出,悄无声息地绕到蒸棚之后,一把就将一个鬼鬼祟祟窥探的少年按在了地上。
“什么人!”墨砚生低喝。
那少年吓得魂飞魄散,怀里揣着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竟是一本画册和半截炭笔。
青蓑翁听到动静,皱眉走出,看清被擒之人,脸色顿时一沉:“小篾儿!你在此作甚!”
这少年,正是青蓑翁从山里捡来、亲手带大的弟子,小篾儿。
他被墨砚生提着后领,吓得瑟瑟发抖,却还死死盯着地上的画册,眼中满是急切。
谢云亭走了过来,示意墨砚生松手。
他拾起那本画册,翻开一看,不由得一怔。
上面用稚嫩却精准的笔触,画满了“九蒸九晒”的每一个步骤,从祭礼的姿势,到蒸笼的结构,再到晾晒时竹匾的角度,旁边还用小字标注着师父念叨的要诀。
“师父……师父不让我外传……”小篾儿带着哭腔,对着青蓑翁跪下,又转向谢云亭,颤抖着将画册递了过去,“可、可我觉得,谢掌柜是对的……我们这法子,一辈子也做不出几斤茶,除了送到那些达官贵人府上,寻常人连闻都闻不到。这样的好东西,藏在山里,总有一天会烂掉的……我想让更多人尝到师父做的茶……”
少年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青蓑翁嘴唇翕动,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涨得通红,想骂,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谢云亭没有收那画册,只是俯身将少年扶起,让人给他端来一碗热汤。
“喝了它,暖暖身子。”他温和地说道,“你做得很好。用心看,用心记,把每一环都刻在脑子里。这不仅是手艺,更是根。为将来留一条路,总归是没错的。”
说完,他转身继续投入到繁复的工序中,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小篾儿捧着热汤,看着谢云亭被烫得不成样子的双手,眼圈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当第九轮晾晒结束,所有的茶叶被小心翼翼地收拢进一只古朴的陶罐时,成品竟只有堪堪三两。
月光下,那茶叶色泽墨绿,条索紧结,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幽香气,仿佛蕴含着山川的灵气。
青蓑翁捧着陶罐,闭目凝神良久,像是在与罐中的茶魂对话。
云记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期待着这位宗师的评判。
突然,青蓑翁双目怒睁,眼中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将手中的陶罐高高举起,又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啪!”
陶罐碎裂,珍贵无比的茶叶撒了一地。
“少了‘心火’!”老人声色俱厉,手指着谢云亭,气得浑身发抖,“你眼中只有取巧的算计,没有对天地的敬畏!你的手便失了灵性!这茶,形似而神非,是死的!是死的!”
怒斥声在山谷间回荡。
青蓑翁说完,竟头也不回,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决绝而苍老的背影。
众人面面相觑,阿橹等人更是义愤填膺,想上前理论,却被谢云亭抬手制止。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失落,只是默默地跪下,伸出那双满是水泡的手,一片一片,将地上的茶叶与碎陶捡起。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一片沾染着茶末的陶片时,脑海中冰冷的系统界面瞬间亮起。
【目标分析:九蒸九晒古法茶(残次品)】
【成分:……】
【状态:发酵程度不足1.7%,核心含水量偏差+0.3%】
【失败原因:第七轮晾晒时,环境湿度突增,超出古法预设阈值。
非‘心火’缺失,乃环境参数失控所致。】
一连串精准的数据,如清泉流过心间。
谢云亭明白了,不是他的心不诚,而是这天地,终究不是一成不变的。
古法依赖天时地利,一环出错,满盘皆输。
他默默将数据记下,命人将所有碎陶与茶叶封存,送往法租界的总号。
当晚,小春子戴着白手套,在精密天平与显微镜前忙碌了一夜。
她将云记三年来所有批次兰香红的品质曲线图调出,与这次古法茶的化学成分分析报告放在一起对比。
“东家,”她指着报告上一根高高耸起的峰值,“这种古法茶的芳香酮类物质,比我们最好的兰香红还要丰富三成,这大概就是青蓑翁所说的‘神’。但是……”她话锋一转,指向另一张图表,“它的稳定性极差,暴露在空气中,半个月内香气和关键物质就会衰减六成以上。美则美矣,不堪大用。”
她抬起头,用一个精准的比喻总结道:“它像一首绝美的诗,但我们卖的是能填饱千万人精神需求的粮。”
谢云亭看着两份报告,久久不语。良久,他”
次日清晨,谢云亭亲自登门,向余怒未消的青蓑翁致歉。
他没有辩解,只是呈上了一份全新的改良方案。
“前辈,古法之‘神’,晚辈心向往之。”他诚恳地说道,“九蒸九晒的框架,是千年智慧的结晶,不可破。但天时难测,人心易变。晚辈斗胆,想将晾晒环节移入特制的可控温湿窑房,精准模拟最完美的日月环境。至于祭礼与诵念……”他顿了顿,“晚辈已命人将前辈的诵念之声录下,在窑房中彻夜播放,以营造仪式氛围。我们不破古礼,只为这绝世之艺,增一分存续的可能。”
“荒唐!”青蓑翁冷笑一声,“机器念的经,也能通神?”他拂袖便要关门。
就在此时,“噗通”一声,小篾儿竟直挺挺跪在了门外,双手高高捧着一本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正是他私下记录的全套笔记。
“师父!”少年双目含泪,声音却异常坚定,“求您了!我想让更多人,都能尝到您亲手做的茶……不只是那些一辈子见不到面的达官贵人!”
这一跪,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青蓑翁的心上。
他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执着,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最终,紧绷的嘴角松动了,却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回了院内。
门,没有关上。
三日后,南坞苗圃,第一批“仿古法·稳储型”兰香红试制成功。
谢云亭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开罐,取茶,冲泡。
沸水注入盖碗的瞬间,一股比之前云记兰香红更为馥郁、更为深邃的香气,如沉睡的巨龙苏醒,猛地直冲鼻端,满室皆香!
那茶汤,更是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澄澈透亮的橙红色,宛如上好的琥珀。
谢云亭将第一杯茶,恭敬地奉到青蓑翁面前。
老人接过茶盏,手微微颤抖。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那茶汤,闻着那茶香,浑浊的老眼中,渐渐泛起了水光。
他轻轻啜饮一口,茶汤入口,百味流转,最终化作一股悠长的回甘。
那熟悉的、只在传说中才有的“神韵”,竟分毫不差!
“像……真像……”青蓑翁喃喃自语,一滴滚烫的老泪,终于忍不住,落入了茶汤之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就在这近乎圆满的时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现场的静谧。
一名信使翻身下马,满头大汗地冲进人群,高声喊道:“东家!墨盏先生亲笔信!”
谢云亭心中一凛,接过那封火漆封口的信。
拆开一看,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瘦硬,锋芒毕露,如同刀刻:
“三日之内,自行毁去‘古法研习堂’,否则,焚你新垦茶园,以祭茶纲。”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
谢云亭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座刚刚带来希望的温湿窑房,又看了一眼手中那杯尚有余温的茶。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正在为窑房预热的炉火前,将信纸慢慢送了进去。
火焰“呼”地一下腾起,将那笔锋凌厉的字迹吞噬。
就在火焰升至最旺的那一刹那,谢云亭脑海中的系统界面,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波动起来。
一段从未见过的、阴森诡谲的画面,猛然闯入他的意识——那是一座深埋地下的巨大石殿,四周墙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扭曲的茶经文字,无数幽暗的囚室沿壁而建。
石殿的巨大门楣之上,两个血色大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茶狱。
谢云亭瞳孔骤缩,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父亲留下的那句“香出于火,神生于静”的后半句,或许说的不是心境,而是一种生存法则。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技艺的精进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一颗能在风暴中心保持绝对宁静、洞悉一切的强大内心,任何成就,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