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挟着焦糊与水汽,吹得那张薄薄的密令猎猎作响。
谢云亭的眼神比初升的晨光还要冷冽,他将密令小心折叠,递给一旁的小春子,声音沉稳得不带一丝波澜:“拍照,封存。连同那枚‘利济社工程部’的定时装置外壳,还有周师爷签过字的渔船租赁合同,一样都不能少。”
小春子接过密令,指尖触及那张扬跋扈的“九思”二字时,仿佛还能感受到纸上残留的狠毒。
她迅速用特制的油纸袋将所有物证分门别类装好,却压低声音提醒道:“东家,物证虽在,但陆九思在上海滩根深蒂固,背后更有洋行做靠山。单凭这些东西送去官府,怕是会被他用‘商业倾轧,栽赃陷害’八个字轻轻揭过。若无关键人证,形成不了铁案。”
谢云亭的目光转向不远处,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麻布的炸药陈,那人正用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要让铁嘴开腔,得先撬开他的心门。”谢云亭缓缓道,他那双能辨识世间所有茶叶细微差异的眼睛,此刻正试图看穿一个亡命之徒内心最深处的裂痕。
半小时后,江心栈一间临时腾空的库房内。
这里没有刑具,没有血腥,只有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
炸药陈被解开了脚镣,独自坐在桌前,双手虽然仍被反绑,但身前的桌上,却放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老式军用水壶。
壶身凹凸不平,那是昨夜他潜入“海晏号”前,灌满的最后一壶淡水,也是他准备事成之后,远走高飞路上的唯一慰藉。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进来的只有谢云亭一人,他没带任何护卫,手里同样提着一壶水,壶里盛着刚从江心打上来的、澄澈的江水。
他将水壶轻轻放在炸药陈面前,与那个军用水壶并排而立。
“我查过你的底,湖北保安团的工兵,拆过军阀的哑火炮弹,是玩火药的行家。”谢云亭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品评一杯陈茶,“你当过兵,该知道引信延迟三秒,在战场上能救回多少自家兄弟的性命。”
炸药陈身体僵硬,眼神凶狠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谢云亭恍若未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可今夜这一炸,陆九思没告诉你,我们‘海晏号’的底舱里,除了茶叶,还住着三十个连夜赶工的熬茶师傅和守夜的伙计吗?他们都是从皖南茶山跟我们出来讨生活的,若是油舱被引爆,别说尸首,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捞不起来。”
三十条人命。
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炸药陈的心上。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股亡命徒的狠戾之气,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所取代。
他猛地闭上眼,喉结滚动,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我儿子……我儿子在汉口的德国医院里,等着钱做开胸手术……”
这才是心门上的那道裂痕。
谢云亭没有一丝意外,他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缓缓转过身,对着门外静候的墨砚生吩咐道:“墨先生,请小红帽立刻去邮政局,以云记的名义向汉口德国医院发一封病房担保函。另外,从账上另拨五百块银元,电汇过去,作为手术押金。”
小红帽是云记负责对外联络的机要人员,办事效率极高。
这番话,不像是许诺,更像是已经开始执行的命令。
炸药陈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谢云亭的背影。
五百银元,那几乎是他这次卖命钱的一半!
他原以为自己落在谢云亭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家人更是休想得到一分一毫。
谢云亭回过身,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现在,你愿意用一个真相,换你儿子一条活路吗?”
“扑通”一声,这个刚才还如凶狼般的男人,双膝一软,竟直直地从椅子上滑跪在地。
他眼中的血丝瞬间被泪水浸满,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失声痛哭起来:“陆九思那个挨千刀的!他跟我说只是炸船吓唬人,根本没提船上还有那么多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死这么多人!”
心理防线一旦崩溃,便如江河决堤。
炸药陈颤抖着,将整个行动计划的全貌和盘托出。
从陆九思如何通过一个叫“老鬼”的中间人找到他,到资金如何通过汉口一家皮货行的账户转给他,再到行动的联络暗号,甚至,他还供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为了防止行动失败后被灭口,他偷偷藏了一份陆九思指令的副本,就藏在法租界一家报馆的档案室里,混在一堆旧报纸之中。
就在谢云亭撬开炸药陈心门的同时,另一场无声的搜查也在周师爷的居所展开。
阿橹带着几个精干的伙计,没有惊动任何人。
根据周师爷在船上被捕时因极度惊恐而泄露的只言片语,他们很快便在他卧房的床底暗格里,起出了一份用牛皮纸袋精心包裹的文件。
文件标题触目惊心——《江心栈意外事故模拟报告》。
报告中,详细预估了“海晏号”爆炸后最有可能的沉没位置,评估了打捞难度,甚至草拟好了几份不同风格的媒体通稿,标题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
而在纸袋的夹层里,几片崭新的、被刻意做旧的游击队旗帜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小春子连夜赶来,她戴上白手套,用放大镜仔细比对报告上的打印字体和墨水批次,冷笑道:“是利济社秘书处专用的德国打印机和美利坚进口的油墨。他们连明天报纸的头条都想好了——‘赤匪夜袭黄浦江,荼毒民生商路断’。可惜啊,这次没人替他们放火点灯。”
午后,阳光正好。
谢云亭亲自将两份用火漆封口的档案袋,一份送往了《申报》馆主编的案头,另一份,则递交给了工商联合会的稽查处长。
每个档案袋里,都装着炸药陈画押的口供复印件、那份“事故模拟报告”的照片,以及陆九思亲笔批注的密令影印本。
随信附上的一张素笺上,只有一句谢云亭亲笔所书的话:
“诸君每日饮茶,可知这杯中浮沉的,究竟是茶汤,还是人心?”
回云记的路上,江风拂面。
墨砚生开着车,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东家,陆九思和英美烟草公司关系匪浅,工商会那边未必会为了我们得罪洋人。这案子,恐怕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谢云亭没有回答,他目光越过车窗,望向黄浦江上来来往往、悬挂着“云”字旗的运茶船队,平静地开口:“那就让全上海的百姓,自己来看,自己来听。”
他顿了顿,对身旁的阿橹下令:“传我命令,明日清晨五点整,所有在港的云记货轮,无论大小,一齐鸣笛三声。不为别的,只为昨夜那三十位险死还生的兄弟,致哀。”
当晚,《申报》编辑部内灯火通明。
年过半百的总主编王先生,手持那份炸药陈按满红手印的供词复印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雪茄的烟雾缭绕在他紧锁的眉宇间。
作为上海滩的舆论喉舌,他深知这份东西一旦刊出,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陆九思的能量,他比谁都清楚。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窗外,寂静的夜空被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划破。
呜——
那声音仿佛来自江心,带着一种压抑的悲怆。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接一声,一片连一片,整个黄浦江沿岸,凡是悬挂着“云”字旗的地方,都响起了同样的汽笛声。
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上海上空回荡,像是在为某个逝去的灵魂送行,又像是在控诉着某种无声的罪恶。
王主编猛地停下脚步,他站在窗前,听着那经久不息的笛声,手中的供词复印件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他猛然转身,推开办公室的门,对着外面焦急等待的排版主任吼道:
“排版!头版头条给我留白!就等这张供词的照片送过来冲印!”
几乎在同一时刻,位于外滩的利济社顶层办公室里,陆九思刚刚挂断一个来自巡捕房内线的电话。
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炸药陈招了,一五一十,全招了”,就匆匆挂断。
他手中那根从古巴进口、价值不菲的雪茄,“啪”的一声,从指间滑落,掉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小洞。
这位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素以狠辣和镇定着称的茶业枭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