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在湿滑的木板上投下一圈颤巍巍的光晕,缓缓移向栈桥尽头,那艘万吨巨轮“海晏号”的淡水舱之外。
灯花娘的脚步很轻,裹在厚重旧披风里的身子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江风带着咸腥的水汽,刀子似的刮过脸颊,唯有这凌晨三点的江心栈,才会有这般吞噬一切的死寂。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耳朵里传来一阵极不寻常的声响。
栈桥边缘,为了预警私自靠帮的小船,阿橹师傅特意挂了一排渔网,网上缀着薄薄的黄铜片,平日里随波浪起伏,会发出清脆而连贯的“叮铃”声,如同江水的呼吸。
可今夜,那声音却沉闷滞涩,像是被湿棉花裹住了喉咙,每一下都透着古怪的“噗、噗”声,短促而压抑。
不对劲。
灯花娘心中警铃大作。
她没有声张,而是顺着船舷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蹲下身,将防风灯的光压到最低,凑近那片渔网。
借着微光,她的瞳孔猛然一缩。
只见渔网的网眼之间,不知何时被人穿进了一根崭新的细绳,那绳子在月光下泛着油滑的光泽,既不是船上常用的麻绳,也不是捆扎货物的棉线,质地坚韧而光滑,摸上去带着一丝冰冷的触感。
这根绳子,像一条毒蛇,无声无息地从渔网中穿过,一路蜿蜒,消失在“海晏号”船底漆黑的水线之下。
她心头猛地一沉,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没有丝毫犹豫,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磨得锋利的银簪,小心翼翼地挑断了那根绳子靠近自己的一小段,动作轻柔得没有惊动任何一片铜铃。
她将那截约莫一指长的绳子紧紧攥在掌心,藏入宽大的袖口,随即起身,提着灯,维持着原先的步速,不疾不徐地转身朝值班房走去。
背影沉稳,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夜巡。
天色将明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道瘦小的黑影如狸猫般灵巧地翻过云记后院的三道栅栏,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浑身湿透,不知是露水还是江水,冷得牙关都在打颤,却一头撞进了刚刚为茶工们亮起灯火的后院厨房。
“东家!”
正是小哨牙。
他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灶前检查新一批茶叶烘焙火候的谢云亭,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抖着手从贴身怀里掏出一张被水汽浸得半软的烟盒纸,猛地塞了过去。
“炸药陈……姓陈的疯子……他说、他说今夜月圆潮涨时动手!”孩子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引线连着油舱,火头……火头就藏在水下船壁的夹层里!”
谢云亭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片,目光如电。
纸上是用烧尽的火柴头潦草写下的几个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入木三分的力道。
他的指尖在触及那字迹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这笔迹……是当年谢家茗铺火灾中一同失踪的老账房,周伯的笔法!
那个一辈子打算盘,写字比刻章还规整的老人,竟会留下如此仓皇的字迹。
“谁让你送来的?”谢云亭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沉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小哨牙哆嗦着,从怀里又摸出两块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糖已经有些化了。
“一个戴草帽的男人,在码头黑影里塞给我的。”他低声说,“他给了我糖,让我一直往前跑,送到云记东家手里……还说,千万别回头。”
云记的密室之中,灯火通明。
谢云亭将灯花娘带回来的那截绳索,与小哨牙送来的烟盒纸并排放在桌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意念沉入脑海。
【启动鉴定系统……目标锁定:未知纤维物。】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波纹荡开,一连串数据流瞬间在谢云亭的意识中浮现:
【成分分析:聚丝纤维,表面覆有绝缘鱼胶涂层。】
【特性:高强度,耐水体腐蚀,非导电体。产地:德制军工品。】
【系统警示:检测到高危人为破坏意图,外部结构侵入风险等级:极高!】
下一秒,一幅“海晏号”的立体三维轮廓图在系统界面中缓缓构成,船体的每一个结构都清晰可见。
紧接着,系统开始扫描。
【正在定位结构完整性受损区域……】
画面迅速放大,最终聚焦于船身中部水线以下的位置。
一个刺眼的红点,在淡水舱与油舱交界处的一道狭窄维修夹层上,悄然亮起,并开始有节奏地闪烁,仿佛一颗正在倒计时的心脏。
“东家。”小春子的声音从旁传来,打破了密室的寂静。
她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航运记录表,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可疑的时间点。
“我查了近七日所有夜间进出十六铺码头的船只记录。有一艘没有在商会登记的乌篷渔船,连续三个晚上,都在子时过后停靠在下游五百米外的暗礁区,天亮前离开。”她抬起眼,眸光锐利,“船主登记的名字是‘周师爷远亲’。可就在昨天夜里,公共租界商会的监察周师爷,以‘年迈体衰’为由,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
这不是巧合。
暗处的渔船,失踪的老账房,辞职的监察,德制的引信……一张精心编织、里应外合的绞杀之网,已然悄无声息地收紧。
谢云亭凝视着那幅三维图上的红点,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冽如冰:“不能报警。”
一旁的墨砚生闻言,眉头紧锁,刚想反驳,却被谢云亭一个眼神制止。
“巡捕房的人一旦登船搜查,无论他们多么小心,都会惊动埋雷的人。”谢云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一旦对方认为事情败露,很可能会提前引爆。届时,整个江心栈,还有船上值夜的三十多名工人,一个都活不了。”
“我们不能把三十多条人命,赌在巡捕的效率和别人的仁慈上。”
晨雾尚未散尽,江风依旧刺骨。
谢云亭召集了阿橹与墨砚生,三人围在一座精细的码头沙盘前。
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最终点在“海晏号”停泊的位置。
“今晚,一切照常。”他低声道,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阿橹,你带几个最信得过的人,用灯花娘带回来的那种绝缘丝线,把栈桥边所有的渔网铃绳全部悄悄换掉。记住,要接得天衣无缝。”
他又转向墨砚生:“你,带人去油舱外围,用沙袋垒一道墙,要垒得又高又厚。对外就说,是为防冬季江水倒灌,加固防渗漏。”
阿橹是个老船工,一辈子跟风浪打交道,他粗着嗓子问:“东家,这顶什么用?要是那玩意儿真炸了,这点沙袋,跟纸糊的也没两样,岂不是白忙活?”
谢云亭抬起头,目光沉静而坚定,仿佛能穿透眼前所有迷雾:“阿橹叔,我们要的,不是让它不炸。”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亲眼看着——他们费尽心机点燃的火,烧不断我们的根,甚至,连我们的一块漆皮都烧不掉。”
入夜。月上中天,银辉洒满江面,潮水缓缓上涨。
江心栈桥上,灯火通明,工人们的号子声、搬运货物的轱辘声一如往常,一片繁忙景象。
谁也想不到,在这片喧嚣之下,一场生死豪赌已悄然开局。
依照谢云亭的命令,灯花娘今夜没有提灯巡更,而是坐在了栈桥最高处的望台上,怀抱琵琶,唱起了皖南的《采茶谣》。
悠扬婉转的歌声盖过了江涛与人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正月采茶是新年,二月采茶暖风吹,三月春寒雪未消……”
当唱到“雪未消”这句时,她的歌声没有丝毫变化,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远处下游的芦苇荡中,有一星微弱的火柴光芒,一闪而逝。
信号!
她立即停止拨弦,放下琵琶,吹熄了身旁的灯笼。
整个望台瞬间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她悄无声息地滑下高台的木梯,隐入阴影之中。
云记密室里,小春子正死死盯着面前一台奇异的装置。
那是一块经过改造的墨色玻璃屏,上面正呈现出一幅由无数绿色光点构成的热力图。
江水是深邃的幽蓝色,而此刻,两团明显的人形红影,正从江底缓缓浮起,如同水鬼一般,无声地朝着“海晏号”船底那个被标记的夹层潜去。
“鱼已入网。”她冷静地对着桌上的一个铜制传音管说道。
下一刻,她伸手按下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电钮。
江面上依旧一片漆黑,喧闹如常。
唯有栈桥最尾端,一盏本应是黄色的引航灯,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转为了一抹幽幽的绿色。
子时一刻,月正当空。
喧闹了一整晚的江心栈,终于陷入了短暂的假寐。
江水拍打着船舷和桥墩,发出有节奏的催眠曲。
万籁俱寂中,一道黑影背着一个沉重的防水皮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海晏号”水下夹层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