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粗重的喘息,像是破旧风箱在寒风里绝望的拉扯,每一声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墨砚生第一个反应过来,抄起门边的铁棍,一个箭步就冲进了后巷。
谢云亭紧随其后,眼神沉静如冰。
巷子尽头,一堆废弃的竹篾筐下,一个黑影正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无力地滑倒。
是黑皮张。
他平日里那身引以为傲的壮硕肌肉,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水分,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他浑身湿透,不知是雪水还是江水,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寒意。
看到谢云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出一丝光亮,用尽全身力气,从湿透的怀里掏出一张被水浸得发软的纸单,猛地塞向谢云亭。
“快……快走……”他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利济社……陆九思那条疯狗……买了五百担霉变祁红,福建陈茶,都发了绿毛!今晚……今晚就运往全城各处的施粥点,打着……打着‘云记捐赠’的旗号……”
他的手指死死抠着那张纸单,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血污。
“他们要让你……背上这万人唾骂的黑锅!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谢云亭接过那张几乎要化开的单据,目光一扫,最终定格在纸单右下角一个模糊的红色印记上。
那是一枚伪造的“云记”火漆印,形似而神不似,透着一股急功近利的粗劣。
他的指尖在那枚假印上轻轻一捻,纸张的纤维混着劣质印泥,化作一小撮红色的粉末。
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在一瞬间冷得像是腊月的江冰。
“陆九思不信人心,”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后巷,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那就让他见识见识,人心到底有多烫。”
他转身,对早已脸色煞白的墨砚生和闻讯赶来的小春子下达了一连串急促而清晰的命令。
“墨砚生,扶张兄弟进去,请最好的大夫!小春子,云记全员,即刻待命!”
“所有施茶点,提前两小时开锅,加派双倍人手,熬茶的火,今夜不准熄!”
“立刻派人去通知小红帽护士,带上所有能找到的医用碘酒和石蕊试纸,越多越好!告诉她,明日凡来领茶者,云记提供当场检测,是酸是碱,有毒无毒,让百姓亲眼看个明白!”
他又转向角落里一个正探头探脑的瘦小身影,正是那个被一碗茶汤救回来的流浪儿阿冻梨。
“大嗓门先生明日一早,就在城隍庙门口开新场,唱一出《真假茶汤记》!”谢云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森然的笑意,“剧情你随便编,但记住,最后要留个悬念,就说有个‘神秘证人’,亲眼见过毒茶仓库!”
阿冻梨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自告奋勇地拍着胸脯:“东家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别说送信,就是让我钻下水道,我也能把话递到大嗓门叔的耳朵里!”
一夜无眠。
次日正午,申城城隍庙前已是人山人海,比庙会还热闹。
大嗓门站在一张八仙桌上,手里的醒木拍得震天响,正说到“那毒茶入腹,穿肠烂肚,神仙难救”的惊险处,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蒙着脸的瘦小少年,竟如狸猫般从人群里蹿出,三两下跃上高台。
正是阿冻梨!
他手中高举着半包用油纸裹着的茶叶,对着底下的上千名市民,用尽全力尖声喊道:“这就是利济社仓里的‘救济茶’!我亲眼看见的!茶叶都发了绿毛!我还在墙洞里偷听到,他们说这茶自己家的狗都不喝,却要打着云记的名号给我们喝!”
话音未落,人群中猛地冲出四五名身着短打的汉子,面露凶光,直扑阿-冻梨,企图抢夺证物。
“抓住那小杂种!”
然而,他们还没冲到台前,周围的市民竟不约而同地动了。
那些平日里卑微怯懦的脚夫、小贩、家庭主妇,此刻齐刷刷地挽起袖子,手拉手,肩并肩,瞬间筑起一道人墙,死死挡在打手面前。
“光天化日,想在城隍爷眼皮子底下行凶?”一个卖菜的大婶叉着腰,唾沫星子喷了打手一脸。
“没错!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孩子是云记的人,就是我们大伙儿的人!”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与此同时,遍布全城的云记施茶点,正上演着另一番奇景。
长长的队伍前,小红帽带着几个护士,面前摆着一排试管和试纸。
每一个领到茶汤的市民,都主动请她们检测。
“劳驾,姑娘,给我也试试。”
一滴茶汤滴在石蕊试纸上,纸张颜色毫无变化。
几滴碘酒滴入茶汤,汤色依旧清澈金红,没有变成代表淀粉的蓝黑色。
“看见没!清清白白!”一个汉子笑着高举起手中的试纸,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不酸不毒,还有一股子兰花香!”
人群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捧着一碗热茶,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那熟悉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她浑浊的老眼突然涌出热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云记伙计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
“我儿子……我儿子在湖南前线打鬼子……他走前给我留了信,说只要冬天还能喝到这口家乡的茶,就知道家还没散,国就还有指望……”
她泣不成声,周围瞬间静默。
片刻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鼓掌,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整条长街。
谢云亭的脑海中,系统的界面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
【正向情绪共鸣覆盖率:87%】
【公众信任值突破安全阈值!】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负面情绪爆发,目标:利济社施粥点!】
黄昏时分,利济社设在南市的几个施粥点门前,终于爆发了积蓄已久的骚乱。
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发现锅里的茶汤浑浊不堪,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
“这是人喝的东西吗?!”
“骗子!云记的茶是烫的,是香的!你们的粥是骗人的冷饭,茶是烂根熬的毒水!”
愤怒的人群砸了锅,掀了灶,混乱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入利济社临时搭建的仓库。
正是趁乱脱身的黑皮张。
他划燃一根火柴,精准地扔在一个堆满干草的角落。
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仓库一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牌——那上面用黑漆赫然写着“云记茶庄捐赠”!
而木牌之下,是一箱箱封得严严实实,连火漆印都未拆封的正品云记茶叶!
真相大白于天下!
黑皮张站在火光与浓烟的边缘,看着那些惊愕、愤怒、继而恍然大悟的脸,他仰天发出一阵嘶哑而畅快的大笑,旋即转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烟雾之中。
深夜,黄浦江畔。
谢云亭迎风立于江堤之上,江风卷着雪沫,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他对岸,曾经灯火通明的利济社大楼,此刻已是一片死寂,只有几扇窗户透出零星的黯淡光芒。
小春子快步走到他身后,声音里压抑着兴奋:“东家,《申报》连夜撤回了那篇《伪善者的热汤》,王主编亲自撰文致歉!城里最大的三家洋行,已经派人来接触,表示将立刻暂停与利济社的所有合作!”
谢云亭没有应声。
他只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被体温烘干的茶叶残渣——那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童,在今天下午硬塞给他的“礼物”,孩子说,这是他从碗底捞出来的“宝贝”。
忽然,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微微一震,那层暖橘色的光晕如水波般扩散开来,最终凝聚成一句全新的话语:
【信之所向,寒雪自融。】
他握紧了手中那片粗糙的茶渣,仿佛握住了一城百姓滚烫的心。
他抬起头,望向江对岸更远的地方,在那片漆黑的夜幕下,南坞的茶苗圃方向,仿佛还亮着一盏不灭的孤灯。
“这一冬的火,”他喃喃自语,“才刚刚烧起来。”
江风依旧凛冽,卷着漫天飞雪,却似乎再也吹不灭那由无数茶炉点亮的,遍布全城的星星烟火。
凌晨三点,江心栈桥上灯火稀疏。
一个裹着厚重旧披风的身影,提着一盏防风灯,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木板上巡更,昏黄的灯光,缓缓移向了栈桥尽头,那艘巨轮的淡水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