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声音像一颗投入静水潭的石子,将室内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温情涟漪,打得粉碎。
萧夜澜握着柳惊鸿的手,没有松开。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指腹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知道了,让她在外面候着。”他的声音沉稳,听不出半点被深夜打扰的不悦。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
柳惊鸿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陛下深夜召见,怕不是什么好事。”
打了胜仗,不赏赐主帅,却先召见主帅的家眷,这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
“别怕。”萧夜澜站起身,他比柳惊鸿高出一个头还多,垂眸看她时,深邃的眼眸里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带回来的,不容置喙的强势,“有我在。”
他说着,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乱发,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然后,他拿起屏风上搭着的一件素色外衫,披在了她的肩上。
“走吧,去看看父皇想唱哪一出。”
……
通往皇宫的御道上,七皇子府的马车碾过寂静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
车厢内,柳惊鸿闭目养神,萧夜澜则是在看一份由王安刚刚递上来的,关于京中各方动向的密报。
“捷报传回京城后,兵部尚书李德全当场昏过去了,被家人抬回去的。都察院的张谦,称病三日未上朝。”萧夜澜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柳惊鸿的眼皮都没抬一下。“意料之中。”
李德全和张谦,是之前在朝堂上煽风点火,质疑萧夜澜最起劲的两个人。如今萧夜澜大胜归来,他们不吓破胆才怪。
“将军府那边,”萧夜澜顿了顿,目光从密报上移开,落在柳惊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李氏把你院子里的那口井给填了,还请了高僧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柳如烟,彻底疯了,整日在佛堂里念叨着要你去死。”
柳惊鸿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眸色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亮。“她不是一直都想我死么,疯不疯,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谈论一个陌生人。对于将军府那些人,她的心早已硬如铁石。
萧夜澜看着她,忽然问:“你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什么?”
“柳如烟。她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当她的庶女,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完一生。”萧夜澜将密报合上,丢在一旁,“是嫉妒,把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柳惊鸿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凉意。
“王爷,你觉得一头饿狼看到一块肥肉,会因为担心吃相难看,就放弃扑上去吗?”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人的欲望和嫉妒,是写在骨子里的。有没有我,柳如烟都会变成这样。我不过是……让她暴露得更快一些罢了。”
萧夜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这个女人,对人性的洞察,通透得近乎残忍。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两人下车时,前来迎接的内侍大总管李德福,那张老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哎哟,王爷,王妃,您二位可算来了!陛下都念叨好几回了!”他亲自打起帘子,那姿态恭敬得近乎谄媚,“陛下正在御书房等着呢,特意备了宵夜,说是要给王爷和王妃接风洗尘!”
御书房,而非太和殿。
宵夜,而非朝会。
这姿态,摆明了是家宴,是安抚,是嘉奖。
柳惊鸿跟在萧夜澜身后,走进那座灯火通明的殿宇。一踏入殿门,一股暖香便扑面而来。
南国皇帝萧承德,已经换下了一身龙袍,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正坐在桌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桌上几样精致的菜肴。那模样,不像一个帝王,倒像一个等着晚归孩子回家的寻常父亲。
“夜澜,惊鸿,快过来坐!”一见到他们,皇帝便立刻招手,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儿臣(臣媳)参见父皇。”两人依足了礼数。
“免了免了!”皇帝亲自上前,扶起萧夜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眶竟有些泛红,“好!打得好!不愧是朕的儿子!你这次,可是为我南国,立下了不世之功啊!”
他又看向柳惊鸿,那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赞许。
“惊鸿啊,你也辛苦了。夜澜在前线杀敌,你在后方持家,也是大功一件!”
柳惊鸿垂着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臣媳不敢当。为王爷分忧,是臣媳分内之事。”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一副以夫为天的寻常妇人模样。
皇帝越看越满意,拉着两人在桌边坐下。“来来来,都饿了吧?尝尝这个,鹿筋熬了三个时辰,最是滋补。”
一场家宴,吃得其乐融融。皇帝不断地给萧夜澜夹菜,问着边境的战况,言语间满是骄傲。对柳惊鸿,也是和颜悦色,嘘寒问暖,仿佛彻底忘了她之前那些“疯批”行径。
酒过三巡,皇帝的脸颊微微泛红,他放下筷子,看向柳惊鸿,忽然开口道:“惊鸿啊,朕听闻,你在夜澜出征前,曾亲自去竹林为他祈福?”
柳惊鸿的心,微微一沉。来了。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与慌乱,仿佛被长辈看穿了小女儿心事一般。“父皇……您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哈!”皇帝大笑起来,指了指萧夜澜,“这小子亲口说的!他说,他能大获全胜,全靠你求来的平安符!”
萧夜澜端着酒杯,唇角含笑,没有反驳。
柳惊鸿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嗔怪地瞪了萧夜LAN一眼,那一眼,风情万种,带着新婚妻子独有的娇憨。
“父皇莫要取笑臣媳了。臣媳……臣媳只是担心王爷,胡乱做的一些事罢了,当不得真。”
“怎么当不得真?”皇帝的脸色一肃,随即又化为笑意,“朕觉得,就当得真!我南国能有此大捷,夜澜是首功,你这贤内助,也功不可没!”
他拍了拍手,李德福立刻捧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托盘上,用明黄色的锦缎盖着。
“朕要赏你!”皇帝亲自揭开锦缎。
满室珠光宝气,瞬间亮起。
托盘上,是一整套赤金打造的头面,嵌着鸽子蛋大小的东珠,流光溢彩。旁边,还有一支通体莹白的玉如意,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这套‘凤穿牡丹’的头面,是当年皇后入宫时,太后亲赐的。这支‘平安如意’,是先帝最爱的文玩。今日,朕便将它们,都赐给你。”
皇帝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回响。
赏赐皇后用过的头面,赏赐先帝把玩过的玉如意。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赏赐了,这是一种姿态,一种认可。
柳惊鸿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受宠若惊的惶恐,她连忙起身,跪倒在地:“父皇,万万不可!此等重宝,臣媳愧不敢当!”
“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皇帝的声音不容置喙,“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便是夜澜的贤妻,是我南国的功臣。谁若再敢非议你半句,便是与朕为敌!”
这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显然是说给宫外那些人听的。
一场深夜的召见,以皆大欢喜收场。
回府的马车上,柳惊鸿把玩着那支冰凉滑润的玉如意,神色莫测。
“看来,你的父皇,是彻底信你了。”
“不。”萧夜澜看着她,摇了摇头,“他不是信我。他是除了我之外,别无选择。”
经此一役,他萧夜澜的声望,在军中,在民间,都达到了顶峰。皇帝需要他来稳固江山,自然要做出姿安抚他,笼络他。而赏赐她这个王妃,便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手段。
“不过,”萧夜LAN话锋一转,从她手中拿过那支玉如意,重新塞回她怀里,“你今晚,演得不错。”
尤其是那记含羞带怯的瞪眼,连他都差点以为,她真的只是个担心丈夫的小妻子。
柳惊鸿的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彼此彼此。王爷那句‘全靠王妃的平安符’,也说得情真意切。”
两人相视一笑,车厢内那点若有若无的暧昧与默契,在黑暗中悄然发酵。
……
就在南国京城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与帝王的恩赏中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北国与南国之间,那条戒备森严的边境线。
这是一处荒无人烟的戈壁。
月光下,几道人影如鬼魅般聚集在一起。他们全都穿着南国边民的服饰,脸上画着风霜留下的沧桑,看起来与寻常百姓无异。
但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淬了冰的刀,冷静,且致命。
为首之人,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他相貌平平,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气场。
他便是“清道夫”计划的执行者,代号“裁决”。
一名手下,将一份刚刚从南国京城传来的密报,递到他手中。
“头儿,目标昨夜被南国皇帝深夜召见,获赐重宝。南国七皇子萧夜澜,全程陪同,两人同车出入,举止亲密。”
“亲密?”“裁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多亲密?”
手下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据我们安插在宫门外的眼线回报,七皇子下车时,曾亲自为目标整理衣衫。两人对视时……很像寻常的恩爱夫妻。”
“裁决”沉默了。
他缓缓打开手中的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一份关于目标“画皮”的,最详尽的档案。
档案的第一页,是一张女子的画像。画上的女子眉目清冷,嘴角紧抿,眼神里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警惕。这是“画皮”柳惊鸿,在进入组织时,留下的画像。
“裁决”的手指,轻轻抚过画上女子的眼睛。
“一个能把伪装当成本能,把欺骗融入呼吸的人,你跟我谈‘恩爱夫妻’?”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却让周围的几个手下,齐齐打了个寒颤。
他翻开了档案的第二页。
上面记录着柳惊鸿从小到大的所有训练科目和心理评估。
格斗,满分。
潜入,满分。
情报分析,满分。
心理承受能力,满分。
而在最后一项,“情感模拟测试”的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批注。
“警告:目标对情感的认知存在严重缺陷,极度缺乏共情能力,可完美模拟任何情感,但自身无法代入。她是一柄最完美的刀,但也只是一柄刀。永远不要指望,一把刀会流泪。”
批注的末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裁决”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找到她,研究她,把她所有的一切都挖出来。”大汗的命令,在他耳边回响。
他缓缓合上档案,看向南国京城的方向,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冰冷的,类似于“兴趣”的光芒。
“传令下去,所有人分批潜入京城。”他下达了第一道命令,“我们的目标,不是刺杀。”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弧度。
“是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