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皇宫,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的“轱辘”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车厢内,那盏防风的宫灯投下昏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柳惊鸿将那支沉甸甸的玉如意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玉器表面温润的纹路。皇帝的赏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得很。它代表着荣宠,也代表着监视与束缚。从今往后,她“贤妻”的身份,便与萧夜澜的权势,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凤穿牡丹的头面,先帝的玉如意。”萧夜澜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父皇这次,倒是下了血本。”
柳惊鸿没有接话。她知道,这些赏赐不是给她的,是给他的。是皇帝用来安抚和收买他这位战功赫赫的儿子的筹码。而她,不过是那个盛放筹码的,华丽的托盘。
“你今晚那记眼刀,使得不错。”萧夜LAN忽然换了话题,目光落在她脸上,“恰到好处的娇嗔,恰到好处的羞赧。连我都差点信了。”
柳惊鸿抬起眼帘,对上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彼此彼此。王爷那句‘全靠王妃的平安符’,也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两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两个戴着面具的舞者,在危机四伏的宫廷宴会上,跳着一曲只有彼此才懂舞步的华尔兹。旁人看到的是天作之合,琴瑟和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脚下踩着的是刀锋,每一步都关乎生死。
笑意散去,车厢内重新陷入沉默。
萧夜澜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似乎极为疲惫。可他搭在膝上的手,却在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许多。
“云州城下,呼延烈伏诛前,曾大骂我是个卑鄙小人,只配用阴谋诡计。”
柳惊鸿的指尖在玉如意上微微一顿。
“回到军帐,我的副将李朔,说我用兵如神,是天生的将才。”
“今日回京,满朝文武,说我力挽狂澜,是不世之功。”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可他们都不知道,”他睁开眼,目光如炬,牢牢地锁住她,“这场仗,真正的执棋者,是你。”
柳惊鸿的心,猛地一跳。
他没有再用“演戏”或者“默契”这样轻松的词汇。他用的是“执棋者”。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她内心最深处,那把从未有人触碰过的锁。
“以整个南国边境为棋盘,以北国五千精锐为主帅,以我这支孤军为杀招。诱敌,拖延,断粮,合围……”他每说一个词,眼神便更深一分,“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柳惊鸿,我从未见过如此疯狂,又如此精准的算计。”
他不是在质问,也不是在试探。
他是在赞赏。
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等的,棋逢对手的赞赏。
这种感觉,比皇帝那些虚情假意的赏赐,比满城百姓山呼海啸的欢呼,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震动。
她是一个特工,一个工具。她习惯了被下达命令,被评估价值,被判断是否合格。她从不知道,原来当她完成了一件“作品”后,会有人不是来验收,而是来欣赏。
“所以,”柳惊鸿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便真的笑了出来,“打了胜仗的七皇子,这是在承认自己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吗?”
她以为他会反驳,或者至少会因为这句调侃而显露出一丝不悦。
可萧夜LAN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神情坦然得可怕。
“在你这盘棋里,能做那颗‘将军’的棋子,我心甘情愿。”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车厢内的空间瞬间变得更加逼仄,连空气都仿佛稀薄起来。
“我只是在想,当我带着五千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里走了三天三夜,靠着你那撮苔藓辨认方向时,我到底是在赌你的心计,还是在赌你的心?”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地,却又精准地,刺破了她一直以来用冷静与理智构筑的硬壳。
她可以计算人心,可以推演战局,可以将所有变量都纳入自己的掌控。
唯独她自己的心,是一片她从未涉足过的,迷雾重重的荒原。
她沉默了。
这是她第一次,无法用一个精准的词汇,来回答一个问题。
萧夜LAN看着她难得一见的语塞,看着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心中那点因她无法掌控而升起的寒意,竟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怜惜的柔软。
他忽然伸出手,将她放在膝上的那支玉如意,拿了起来。
“父皇的赏赐,太重了。”他掂了掂,然后,不由分说地,将那冰凉的玉器,重新塞回她的手里,用自己的手掌,将她的手和玉如意一同包裹住,“我也有件东西,要赏你。”
他的掌心干燥而滚烫,与玉器的冰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股热度,顺着她的手背,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口。
柳惊鸿蹙眉:“我不要。”
“这件赏赐,你拒不了。”
马车恰在此时,稳稳地停在了七皇子府的门前。
车帘被下人打起,王府门前灯火通明。管家和绿萼带着一众下人,早已在门口恭候。看到两人下车,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萧夜LAN没有理会众人,只是拉着柳惊鸿,径直穿过庭院,走向书房。
绿萼担忧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王爷拉着王妃的手,步子迈得极大,王妃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那气氛,不像是凯旋归来的喜悦,倒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发生。
书房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萧夜LAN松开手,走到那张巨大的堪舆图前。
柳惊鸿站在门口,揉了揉自己被他捏得有些发红的手腕,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过来。”他回头看她。
柳惊鸿挑了挑眉,还是走了过去。
“你看。”萧夜LAN的手指,点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云州和落凤坡的区域,“我们赢了,北国至少三年之内,无力再犯。这为我们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
“时间?”
“没错,时间。”萧夜澜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锐利而长远的光芒,“趁着这段时间,我可以彻底清扫朝堂,整顿军务,巩固边防。等到北国元气恢复,南国,将不再是他们可以随意啃食的肥肉。”
他说着,从书案的暗格里,取出一方小小的紫檀木盒,打开,推到柳惊鸿面前。
盒子里,没有珠光宝气,也没有金银玉器。
只有一方小小的,雕刻着猛虎下山图样的玄铁兵符。
柳惊鸿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京畿三大营的虎符。”萧夜澜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父皇在我出征前,交给了我。如今,我把它交给你。”
他将那枚代表着南国最精锐兵权的虎符,推到她面前,就像是推过去一盘普通的点心。
“这就是我给你的赏赐。”
柳惊鸿看着那枚散发着冰冷铁血气息的虎符,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疯了?”
这已经不是信任了。这是在托付身家性命。
“我很清醒。”萧夜LAN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柳惊鸿,我把我的后背,交给你。”
柳惊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赌她的心计,也不是在赌她的心。
他是在用他自己,来换她的心。
就在她伸出手,即将触碰到那枚虎符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鸟振翅的声响。
柳惊鸿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萧夜澜也察觉到了,他瞬间转身,护在她身前,沉声喝问:“谁?”
窗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柳惊鸿却缓缓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越过萧夜澜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无边的黑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不是冲着你来的。”
她收回手,没有再去看那枚虎符,只是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是来……解剖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