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北风,仍带着塞外的凛冽,卷着云内州城头的硝烟,一路南下,将辽军复起、州城陷落的急报,送进了汴梁城那朱红宫墙之内。
急报递到枢密院时,高俅正斜倚在软榻上,由侍女伺候着把玩一串新得的和田玉珠。珠串触手温润,他眯着眼,指尖捻动间,听着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响,满心都是即将执掌禁军、再攀权柄的惬意。自曹荣兵败被俘,禁军节度使一职悬空,他托蔡京在官家面前多番美言,眼看便要得偿所愿,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启禀太尉,西北八百里加急,云内州……丢了!”亲卫踉跄着闯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手中的急报卷得皱巴巴的,沾着些许尘土。
高俅把玩玉珠的手猛地一顿,眼皮一抬,脸上的惬意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耐:“慌什么?云内州乃边陲小城,丢了便丢了,再派兵夺回来便是,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他这辈子见惯了边患,也惯了敷衍,在他看来,边陲的得失,远不如他手中的玉珠、头上的乌纱来得重要。
“不是……太尉,”亲卫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辽军是耶律大石麾下大将原辽国十一曜大将曲利出清率领,兵锋极锐,您荐的云内州守将王文斌……力战不敌,被曲利出清斩于阵前,全城军民……无一生还!”
“王文斌死了?”高俅猛地坐起身,玉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得满地都是。他脸上的不耐彻底化作惊惶,眼神瞬间直了——王文斌虽不是什么顶尖猛将,却是他安插在西北的眼线,更是他此次争夺禁军节度使的“功绩筹码”。他本打算让王文斌在云内州做点样子,哪怕只是击退几股小股辽骑,他便能在官家面前邀功,如今倒好,人没了,城也丢了,这可不是丢个小城那么简单!
他一把抓过急报,手抖得厉害,勉强展开。急报上的字迹潦草而仓促,字字透着绝望:“辽将曲利出清率三万铁骑突袭,云内州城防简陋,兵力寡弱,文斌率部死战,从辰时战至未时,士卒伤亡殆尽,文斌力竭,被辽将一斧劈于马下,城破,辽军屠城,鸡犬不留……”
“屠城……”高俅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不怕丢城,不怕损兵,就怕“屠城”二字传到官家耳中,传到百姓口中。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便是朝野震动,他这个即将上位的枢密使,第一个要被推出来问责。
“废物!都是废物!”高俅猛地将急报摔在地上,抬脚狠狠跺了几脚,平日里的从容儒雅荡然无存,只剩下气急败坏的嘶吼,“王文斌那厮,我早便告诫过他,加固城防,收拢兵力,莫要硬拼!他偏不听,非要逞匹夫之勇,不仅丢了性命,还坏了我的大事!”
他在屋内焦躁地踱来踱去,锦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尘土。脑海中飞速盘算着:此事若是处理不当,蔡京定会借机发难,将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官家本就对边境范正鸿头疼,若是得知云内州屠城,必然龙颜大怒;那些御史言官,更是不会放过这个弹劾他的机会。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高俅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转头,对亲卫道:“立刻备轿,我要去见蔡太师!”
亲卫刚应声,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却是几名御史闻讯赶来,为首的正是素有“铁面御史”之称的刘挚之子刘迹。“高太尉!云内州陷落,王文斌战死,辽军屠城,此事你身为枢密使,难辞其咎!还请太尉即刻入宫,向官家请罪!”
高俅脸色一沉,心中暗骂这些御史来得不是时候。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挤出一丝假笑:“刘御史说笑了。此事事发突然,本太尉也是刚刚得知。如今当务之急是商议对策,而非追究责任。本太尉正欲前往蔡府,与太师共商退敌之策,诸位若是有兴致,不妨一同前往?”
刘迹等人面面相觑,虽心中不满,却也知晓此刻争论无益,只得点头应允。
高俅的轿子一路疾驰,直奔蔡京府邸。到了府门前,他甚至顾不得体面,连轿帘都未让侍女掀开,便急匆匆跳了下来,直奔内堂。
此时,蔡京正与几位心腹商议要事,听闻高俅来访,且神色慌张,心中已猜到七八分。见高俅闯进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悠悠道:“元长,何事如此慌张?莫不是为了云内州的事?”
“太师!”高俅一把抓住蔡京的手,语气急切,“您都知道了?王文斌那废物,把事情办砸了!云内州丢了,人也死了,辽军还屠了城!这可如何是好?官家若是怪罪下来,我这枢密使的位子……”
蔡京抽回手,掏出手帕擦了擦,淡淡道:“慌什么?不就是丢了一座城,死了一个将吗?当年西夏破数州,辽军寇边数次,哪次不是不了了之?只要应对得当,此事未必是祸,反倒是个机会。”
“机会?”高俅一愣,眼中满是疑惑。
“不错。”蔡京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王文斌是你的人,他死了,你正好可以推说他不听调度,擅自出战,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至于云内州陷落,你便可趁机向官家进言,言说西北边防薄弱,需增兵添饷,再举荐你的心腹接任禁军节度使,掌兵西北,节制燕王,如此一来,你不仅无过,获而有功,何乐而不为?”
高俅闻言,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先前的惊慌一扫而空:“太师英明!还是您老想得周全!可……可那屠城之事,百姓议论纷纷,御史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啊!”
“百姓议论?”蔡京冷笑一声,“百姓的话,能传到官家耳中吗?只要咱们封锁消息,再散布些流言,说王文斌通敌叛国,才导致城破屠城,百姓自然会骂王文斌,而非怪罪朝廷。至于那些御史,”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谁敢多言,便给他们安个‘通敌’的罪名,看他们还敢不敢多嘴!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当官?难道还有本太师教你?!”
高俅连连点头,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太师所言极是!那……那西辽的耶律大石,咱们该如何应对?他如今兵锋正盛,若是继续南下,怕是……”
“耶律大石?”蔡京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他不过是辽室遗孽,侥幸复起罢了。西域路途遥远,他补给困难,未必敢轻易南下。再说,燕云有范正鸿那厮镇守,他与耶律大石是仇敌,定会拼死抵抗,两边都是老虎,咱们正好坐山观虎斗,让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再坐收渔利。”
他顿了顿,又道:“你即刻入宫,向官家禀报此事。记住,要先哭诉王文斌战死之惨,再痛斥辽军屠城之恶,最后再提出增兵西北、举荐将领的请求。官家素来心软,又怕边患扩大,定会准奏。”
高俅心中彻底安定下来,对着蔡京躬身道:“多谢太师指点!高某感激不尽!”说罢,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去,直奔皇宫。
皇宫之内,宋徽宗赵佶正与嫔妃们在御花园赏花,听闻云内州陷落、王文斌战死的消息,顿时没了兴致,脸色沉了下来。高俅入宫时,他正坐在御书房内,手中捏着一份奏折,神色不悦。
“臣高俅,叩见官家!”高俅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云内州陷落,王文斌将军力战殉国,辽军残暴,屠尽全城百姓,此等血海深仇,臣恳请官家下令,出兵西北,讨伐耶律大石,为死难军民报仇!”
宋徽宗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此事朕已知晓。辽军复起,边患又生,当真是不让朕省心。只是如今国库空虚,禁军刚刚在两淮受挫,若是再大规模出兵,怕是……”
“官家,”高俅连忙道,“国库虽空虚,但西北乃国门所在,绝不能让辽军继续南下!臣愿捐出家中半数家产,以充军饷!另外,臣举荐禁军副统制刘延庆,此人骁勇善战,可接任禁军节度使,率部驰援西北。再令燕云范正鸿出兵,夹击辽军,定能大破西辽!”
宋徽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动。高俅捐家产充军饷,既显忠心,又解了国库之急;刘延庆是高俅的心腹,办事稳妥;而让范正鸿出兵,更是一举两得,既能让燕云铁骑消耗辽军,又能削弱范正鸿的实力。
“准奏!”宋徽宗点了点头,“传朕旨意,封刘延庆为禁军节度使,率两万禁军驰援西北;令燕云王范正鸿,即刻出兵,夹击曲利出清,收复云内州;高俅捐资助饷,忠心可嘉,加官一级,仍任枢密使!”
“臣遵旨!谢官家隆恩!”高俅心中大喜,连忙叩首谢恩。
退出御书房,高俅抬头望着汴梁城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云内州陷落又如何?王文斌战死又如何?最终受益的,还是他高俅。只要能牢牢握住兵权,坐稳枢密使的位子,区区一座边陲小城,一个无关紧要的将领,又算得了什么?
燕云王府的议事堂内,烛火摇曳,映着满壁的舆图与兵戈图谱。范正鸿刚处理完边境粮饷调度的文书,指尖还沾着墨痕,便听得堂外马蹄声急促如鼓,伴随着亲卫的高声通传:“启禀王爷!参军马灵有西北八百里加急,急事求见!”
“让他进来!”范正鸿沉声道,眉宇间已掠过一丝不祥。马灵算是他的谍报头子,平日最思稳重。今日如此,定有大事发生。
话音未落,马灵已掀帘闯入,战袍染尘,鬓发凌乱,脸上满是风霜与焦灼,“王爷!大事不好!云内州……丢了!”
“什么?”范正鸿猛地拍案而起,腰间佩剑随之一振,发出清脆的嗡鸣。他几步上前,攥住马灵的手臂,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何时丢的?守将王文斌呢?城中军民如何?”
“就在今日辰时末!”马灵喘着粗气,声音嘶哑,“辽将曲利出清率三万铁骑突袭,云内州城防本就简陋,王文斌所部兵力不足五千,虽拼死抵抗,从辰时战至未时,终究寡不敌众……”
“废物!”范正鸿猛地松开手,怒喝一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墨纸砚四散飞溅,“我走时告诫过他,云内州乃西北屏障,需加固城防、收拢兵力,静待援军,不可硬拼!他偏要逞一时之勇,连一座城都守不住,枉费我没有和他争抢着云内的守将之权!”
马灵垂首道:“王爷,王文斌虽失了城,却也算……死得壮烈。他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力竭之时仍挥刀冲锋,最终被曲利出清一斧劈于马下。只是辽军……辽军入城后便大肆屠城,从老弱到妇孺,鸡犬不留,全城军民,无一生还啊!如果不是我们走的时候牵出了大量的民众恐怕此次的死亡人数将突破二三十万!”
“屠城?”范正鸿瞳孔骤缩,周身的怒气瞬间凝固,化作彻骨的寒意。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冰冷的案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自己与辽人周旋近十年,他见惯了沙场厮杀,却从未想过辽军竟残暴至此,“这群豺狼!禽兽不如!当时智深就应该一禅杖敲碎他的狗头。”
议事堂内一片死寂,只有范正鸿粗重的喘息声。他望着舆图上云内州那处小小的标记,眼前仿佛浮现出满城火光、百姓哀嚎的惨状,心中既有对辽军残暴的痛恨,也有对王文斌的复杂心绪——怒其无能,却也敬其死战不降的气节。
“王文斌无能,误国误民,”范正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雷,“但他至死未降,以死殉国,这份气节,终究比汴梁城里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蛀虫强上百倍!”
“王爷,”马灵抬头,眼中满是愤懑,“听闻朝廷那边,高俅正借着此事邀功请赏,举荐心腹接任禁军节度使,连王文斌的死,都成了他的垫脚石!”
“昏庸!真是昏庸至极!”范正鸿猛地拔剑出鞘,剑光划破烛影,“城破人亡,血流成河,他们不思退敌,不思为死难军民报仇,反倒想着争权夺利、党同伐异!这样的朝廷,如何能护得住北疆万里河山?如何能对得起云内州枉死的百姓?”
剑刃拄地,发出刺耳的嗡鸣,范正鸿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眸中燃起熊熊怒火。西辽兵锋正盛,朝廷昏聩无能,燕云已成北疆唯一的屏障。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变得坚定:“马灵,即刻点齐三万甲士,明日拂晓,随我驰援云内!曲利出清的血,耶律大石的恨,还有朝廷的昏聩账,我范正鸿,今日便替北疆百姓,一一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