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深秋,寒意已浸入骨髓。靖北王府别苑门前多日未散的淡淡血腥气,似乎也被这冷风冻结,只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这份死寂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由远及近、庄严肃穆的仪仗声打破。
一队身着绛紫色宫服的宦官,簇拥着一名手捧明黄绢帛的首领太监,踏着清晨的薄霜,停在了别苑那扇依旧紧闭的朱红大门前。为首者,正是皇帝身边另一位心腹太监,司礼监秉笔,曹正淳。
“圣旨到——!陈天纵接旨——!”
尖细高亢的唱喏声,穿透门墙,清晰地传入苑内。
别苑中,陈天纵正于院中缓缓打着一套看似强身健体、实则蕴含导引之法的养生拳架,动作舒缓,气息平和。听到门外的声音,他缓缓收势,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灰隼如同影子般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阁主,是曹正淳。”
“开门,接旨。”陈天纵淡淡道,随手拿起石凳上那件半旧的青衫披上,脸上瞬间又恢复了三分病气,脚步也显出些许虚浮。
大门缓缓开启,曹正淳带着仪仗昂然而入。他目光扫过庭院,掠过陈天纵那“苍白虚弱”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随即展开手中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靖北王府司马陈天纵,忠勇性成,才识卓荦。前于西山护驾公主,挺身拒贼,负伤不退,忠义可嘉;后于京中,不惧奸佞,揭露柳、李之恶,肃清朝纲,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此褒奖!”
“赏,黄金千两,东海明珠十斛,蜀锦百匹,灵药若干。另,念尔伤病未愈,需静心调养,特擢升尔为‘文华殿侍读学士’,领从四品俸禄,赐府邸一座,准其不必每日点卯,安心休养,以待后用。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庭院内一片寂静。
黄金、明珠、锦缎、灵药……赏赐不可谓不丰厚。而“文华殿侍读学士”,更是一个清贵无比的闲职,通常授予有才学、有声望,却又无需处理具体政务的文人雅士,地位尊崇,且拥有随时可以入宫觐见、为皇帝或皇子讲读经史的特权。再加上“不必每日点卯”、“安心休养”的恩典,表面看来,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宠与体恤!
然而,陈天纵心中却是一片冰寒的清明。
赏赐是堵天下人之口,彰显皇帝“不忘功臣”的仁德。而这“文华殿侍读学士”的职位,看似尊荣,实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此职清贵,却无实权,等于将他明升暗降,彻底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更重要的是,“侍读学士”需要时常入宫,这无异于将他置于皇帝的眼皮底下,方便其就近监视、掌控!所谓“不必点卯”,更像是一种看似宽松实则严密的软禁——皇帝可以随时召见他,他却不能随意离开盛京。而那座赐下的府邸,恐怕从落成之日起,就会被无数暗探围得水泄不通。
这并非奖赏,而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华丽而舒适的囚笼!是皇帝在无法立刻以强硬手段除掉他之后,采取的另一种更为阴险的掌控与消磨之策。
曹正淳宣读完圣旨,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将圣旨卷起,双手递向陈天纵:“陈学士,陛下对您可是恩宠有加啊!还不快领旨谢恩?”
陈天纵脸上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与“感激涕零”之色,在灰隼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上前两步,躬身双手接过圣旨,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激动”:
“臣……陈天纵,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作势欲跪,曹正淳却虚扶一下,笑道:“学士有伤在身,这跪拜之礼就免了。陛下特意叮嘱,让您好生将养,这文华殿的差事,待您痊愈之后再行履职不迟。”
“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陈天纵再次躬身,语气“诚挚”。
曹正淳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仪仗与丰厚的赏赐(留下赏赐清单,实物后续由内务府送来),转身离去。
别苑大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陈天纵脸上的“激动”与“虚弱”瞬间褪去,恢复了一片漠然。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指尖在其光滑的绢面上轻轻划过。
“文华殿侍读学士……”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头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
灰隼站在他身后,沉声道:“阁主,这分明是……”
“我知道。”陈天纵打断他,将圣旨随手递给灰隼,“收起来吧。”
他转身,重新走向庭院中央,目光掠过那些象征着“恩宠”的赏赐清单,最终投向高远而冰冷的天空。
皇帝的耐心显然不多了。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之后,这位掌控天下的帝王,迅速调整了策略,选择了这种更为“温和”却也更为致命的方式。
奖赏是饵,职位是笼,而那无处不在的监视与软禁,则是锁。
皇帝想要将他这只已然露出獠牙的猛虎,重新关回笼中,磨去爪牙,直至彻底驯服,或是……悄无声息地“病逝”。
“看来,陛下是打算与我下一盘慢棋了。”陈天纵轻声自语。
这盘棋,看似给了他喘息之机,实则凶险更甚。他必须在皇帝的监视下,在这华丽的囚笼中,找到破局之法。
他缓缓闭上双眼,识海之中,那浩瀚的“诗界”雏形微微荡漾,无数诗词意境如同星辰般流转。
陷阱已然布下。
而他,是甘心入笼,还是……撕破这看似华丽的罗网?
答案,不言自明。
只是,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一个能让这“奖赏”,反过来成为刺向布陷阱者利刃的时机。
盛京的秋,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