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客厅中的喧嚣、窥探、暗流,仿佛被一扇厚重的门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陈天纵借口“更衣”,暂时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大厅,回到了自己那座僻静院落中唯一还算熟悉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他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而安静的光影。空气中还残留着之前更衣时熏香的淡薄气息,混合着一种常年闭锁带来的、若有若无的尘埃味。
他缓缓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映出的,依旧是那张带着刻意维持的茫然与空洞的脸,是那个扮演了六年、几乎快要融入骨血的“痴傻”形象。华美的云锦长袍穿在他身上,不仅没有增添贵气,反而因为那刻意歪斜的襟口和略显僵硬的姿态,更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戏台上蹩脚演员穿错了行头。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被强行压抑了所有神采的眼睛。
六年。
整整两千多个日夜。
从十岁那年被当众泼酒践踏、昏迷苏醒后决定隐忍开始,他便戴上了这副沉重的面具。最初的扮演是生涩而痛苦的,每一个呆滞的眼神,每一个笨拙的动作,都伴随着内心撕裂般的屈辱和挣扎。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墙壁无声地嘶吼,用指甲在掌心抠出深深的血痕,才能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愤怒与不甘。
他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锋芒,像一个真正的痴儿一样,学着用最迟钝的方式反应,用最空洞的目光看人。他听着府中仆役背后肆无忌惮的议论,感受着父亲日渐消沉的目光,承受着母亲那混合着无尽怜爱与绝望的泪水。
与此同时,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下,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构建着“唯心六境”的理论框架,磨砺着“诗剑道”的雏形。他在废弃的砖窑里播下火种,看着阴阳阁从无到有,如同地下的菌丝网络般悄然蔓延。他突破了“凡境”,洞察了“识境”,乃至最终驾驭了“意境”,拥有了足以令世人惊悸的力量。
这六年,他是行走在刀尖上的舞者,一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压抑,一边是悄然积聚、即将喷薄的烈焰。
镜中的影像开始微微扭曲。那层笼罩在表面的茫然与空洞,如同被无形的手缓缓抹去。刻意维持的涣散眼神开始凝聚,一点锐利如寒星般的光芒自瞳孔最深处亮起,迅速驱散了所有的浑浊与麻木。微微歪斜的嘴角被抚平,绷紧的下颌线条透出坚毅。原本显得有些佝偻虚浮的肩膀,不知不觉间已然挺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虽未显露锋芒,却已透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仅仅是气质的改变,就让那身原本显得别扭的华服,瞬间贴合了他的身形,仿佛这本就该是属于他的衣冠。
他凝视着镜中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那个被埋葬了六年的、真正的陈天纵。
“六年蛰伏,如履薄冰。”他开口,声音很轻,却不再是那种刻意营造的沙哑或迟钝,而是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回荡,“饮下的屈辱,咽下的不甘,背负的期望……今日,皆到了偿还之时。”
他想起了张恒踩在他胸口那只脚,想起了满堂宾客的寂静与冷漠,想起了父亲眼中深沉的痛苦。
“世人皆以为潜龙已殁,泥鳅当道。”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积攒了六年的寒冰,“却不知,潜龙非是沉沦,而是于九幽之底,磨砺爪牙,淬炼逆鳞!”
“唯心之道,乃我披荆斩棘之利刃;阴阳之阁,乃我搅动风云之根基;诗剑之志,乃我重定乾坤之宏图!”他的眼神越来越亮,如同燃烧的星辰,一股无形的、源自“意境”层面的威压开始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使得房间内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桌案上的烛台微微震颤,“这神都,这天下,习惯了旧有的规则,沉溺于虚伪的秩序。是时候,让他们聆听不一样的声音了。”
“今日之宴,非我耻辱之烙印,乃我归来之序曲!”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镜面,仿佛在触摸镜中那个真实的自己,“张恒?张家?皇室?乃至那些藏在更深处的魑魅魍魉……你们所期待的‘笑话’,注定要落空。”
“而我,”他的声音陡然沉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将以此宴为起点,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践踏我应践踏之敌,重塑我欲重塑之规则!”
“以诗为剑,重定乾坤——此言,岂是戏语?!”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而出,声音中蕴含的磅礴意志与“狂歌”意境的雏形交织,虽未完全爆发,却已让镜面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嗡鸣!镜中他的影像,仿佛也随着这誓言而微微晃动,眼神锐利如刀,欲要破镜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几乎要透体而出的意境威压收敛。房间内激荡的气息缓缓平复。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目光坚定、气息渊深的少年,然后,缓缓转身。
推开房门的瞬间,他周身那凌厉如剑的气势已然尽数敛去,眼神重新变得“正常”了一些,不再空洞,却也并未恢复全部的清明,只是带着一种仿佛久病初愈般的、略显疏离的平静,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对陌生环境的细微不适。
这不再是“痴傻”,而是一种可以解释为“大病初愈,神智渐复”的状态。这层新的、更难以捉摸的面具,将是他下一步行动的掩护。
月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迈步,重新走向那片喧嚣与算计交织的宴客厅。
潜龙已拭去尘埃,于镜前确认本心。
接下来,便是龙吟惊世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