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月光与独处的静谧关在了屋内。陈天纵站在廊下,宴客厅隐约传来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遥远。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夜来香气息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伴随着这次呼吸,他眼神中那最后一丝属于“本我”的锐利与清明,被彻底封存于灵魂最深处。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心调制出的、混杂着疏离、慵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之气的神态。这不再是完全的“痴傻”,那是用来应对长期蛰伏和初步亮相的。如今“大病初愈”,需要的是一个更合理、也更便于行事的进阶形象——一个被六年“疯病”磨掉了灵性、纵情声色以麻痹自身的纨绔子弟。
他并未立刻返回宴厅,而是就着廊下悬挂的灯笼微光,开始了最后一次“彩排”。
他放松了肩颈的肌肉,让身形显得不那么挺拔,带上了一丝被酒色侵蚀的软塌。他调整了面部表情,眉梢微微下耷,嘴角习惯性地撇向一边,带着点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的惫懒,眼神则放空,不再聚焦于任何具体事物,只是漫无目的地游移,偶尔闪过一丝被外界声响惊扰到的、略显神经质的细微波动。
他试着走了几步。步伐不再是之前那种虚浮踉跄,而是变成了一种带着微妙摇晃的、略显拖沓的步子,仿佛脚下踩着的是云端,又或是刚从某场宿醉中醒来,对身体的掌控力恢复了一些,但远未到精干的程度。他刻意让衣袍的袖口和下摆随着走动略显凌乱地晃荡,增添几分不羁与荒唐。
“哼……”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声音不高,却足够让不远处候着的丫鬟听见。那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又有点自得其乐的怪癖感。
丫鬟果然被这声音吸引,小心翼翼地望过来,眼中带着担忧和询问。
陈天纵没有看她,目光飘向庭院中一丛开得正盛的山茶花,仿佛被那浓艳的色彩吸引,又仿佛只是无意识地发呆。他抬起手,用指尖略显轻浮地虚点了点那方向,动作带着点夸张的幅度,却又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那花……颜色太俗。”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带着点挑剔,又有点孩子气的任性。
这句话,这种情态,与他之前六年的沉默呆滞截然不同,显露出“恢复”后的人格倾向——审美肤浅,言语直接,情绪外露且缺乏深度。
丫鬟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少爷会突然开口评论花草,而且是这样……不着调的评价。她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天纵却仿佛失去了兴趣,收回手,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目光重新变得散漫。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测试,一个在返回主战场前,确认新面具贴合度的热身。效果似乎不错,足以在那些密切关注他的人心中,种下“此子虽不再痴傻,却也废了”的种子。
他理了理并无线索、只是故意弄出些褶皱的衣襟,脸上那惫懒中带着点乖张的表情更加鲜明。他不再停留,迈着那特有的、略显浮夸的摇晃步伐,朝着宴客厅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宴厅,喧嚣声越大,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人声议论,混合成一股浮躁的声浪。他的感知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提前捕捉到了厅内无数道瞬间投射过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冷漠的……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踏入宴客厅门槛的刹那,一道尖锐而充满恶意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牢牢锁定了他。
是张恒。
他仿佛能“听”到张恒心中那迫不及待的狞笑。
陈天纵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被这尖锐目光刺到的、混合着畏缩与强自镇定的复杂表情。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张恒的视线,目光游移着落在地上,仿佛不敢与人对视,却又强撑着不肯露怯,那微微绷紧的下颌和蜷缩的手指,将一种外强中干的虚弱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踉跄”着,几乎是被门槛绊了一下,才“勉强”稳住身形,走进了大厅。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密室中掌控一切的阴阳阁主,不再是那个于镜前立誓重定乾坤的潜龙。他是陈天纵,镇远侯府那个病了六年、刚刚恢复些许神智、却已被命运和世道打磨成一副荒唐模样的……纨绔少爷。
他感受到了父母投来的、混合着担忧与一丝微弱期盼的目光,他刻意忽略,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案几上的酒壶,眼中流露出一种与其“初愈”身份不符的、过于直白的渴望。
他看到了张恒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跃跃欲试。
他感知到了暗处那些窥探者精神力的细微波动,似乎在评估着他这“新形象”的价值与威胁。
所有的视线,所有的算计,都汇聚于此。
陈天纵在心中冷冷一笑。
舞台的灯光已然聚焦,配角与观众屏息以待。
那么,便让这场由他主导的“纨绔”大戏,正式开演吧。他抬起手,用一种略显急切、却故作随意的姿态,抓向了桌上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