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纵被两名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穿过侯府熟悉的廊庑庭院。他低垂着眼睑,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自己脚前那片不断移动的青石板上,对沿途那些或好奇、或怜悯、或毫不掩饰轻蔑的目光视若无睹,仿佛真的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混沌封闭的世界里。
然而,在他看似空洞的识海深处,“识境·观照”的力量早已如同最精密的蛛网,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将周身十丈范围内的一切尽数纳入感知。
他“听”到了水滴从廊檐角落缓缓滴落,砸在青苔上的细微声响;“看”到了远处假山背后,一名负责警戒的侯府暗哨屏息凝神的姿态;“感”到了搀扶着自己的丫鬟手臂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以及她们心跳那略微过速的节拍。
更多的,是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混杂着各种情绪的窃窃私语和审视目光。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可惜了……”
“眼神直勾勾的,怕不是真傻了吧?”
“走路的架势都软绵绵的,果然是个废物。”
“张家那位煞星也来了,今天怕是有好戏看咯……”
这些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溪流,汇入他波澜不惊的心湖,被迅速分析、归类。轻视、怜悯、好奇、幸灾乐祸……种种情绪,构成了此刻宴会前奏的主旋律。
当他被搀扶着,即将踏入那扇通往宴客厅的雕花月洞门时,一股毫不掩饰的、带着阴冷与审视意味的精神波动,如同毒蛇的信子,倏地掠过他的身体!
这波动极其隐蔽,寻常武者甚至筑基修士都难以察觉,但其本质却与之前数次窥探侯府的精神力同源!它并非大规模扫描,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性,精准地聚焦于他一人之身,试图穿透那层“痴傻”的表象,窥探其内在的真实。
陈天纵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了一丝被某种无形之物惊扰到的茫然和细微的畏缩,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向搀扶他的丫鬟靠拢,仿佛一只受惊的幼兽。他完美地控制着自身的气血与精神波动,使其呈现出一种符合“心智受损”特征的涣散与微弱,将那已然突破至“意境”的磅礴力量,深深掩藏在看似虚浮的躯壳之下。
那股精神波动在他身上盘旋数息,未能发现任何异常,似乎有些疑惑,又带着几分不屑,最终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果然来了。’陈天纵心中了然。张家的供奉,或者说,与张家合作的那股神秘势力,并未放弃探查。对方很谨慎,选择在这种人员混杂的场合进行最后一次确认。
他“踉跄”着被丫鬟扶进宴客厅。
厅内已然布置妥当,红毯铺地,灯火通明。只是宾客的座次,清晰地反映出了镇远侯府如今的地位。上首主位及靠近主位的几张案几尚且空着,那是留给可能到来的皇室成员或有分量的勋贵的。而两侧的席位,靠前的尚且坐了几位品阶不高的官员和世家代表,越往后,座次越是稀疏,来的也多是些旁支子弟或地位更次一等的人物。
张恒及其带来的一众纨绔,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右侧靠前的一处显眼位置。他们并未安分坐着,而是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对着厅内的布置、来往的仆役,甚至是一些地位较低的宾客评头论足,举止轻浮,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却无人敢出声制止。
陈天纵被引到左侧一个相对靠后、不那么起眼的位置坐下——这显然是母亲柳氏或福伯的有意安排,希望能尽量减少他受到的关注。
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案几上铺着的锦缎边缘,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
然而,他的感知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清晰地捕捉着场中每一个细节。
他“看”到张恒一边与同伴说笑,一边不时用阴冷的目光扫过自己这边,嘴角噙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听”到坐在不远处的一位官员低声对同伴抱怨:“与这群纨绔同席,真是有辱斯文……”
他“感”到在宴会厅的几个不起眼的角落,有几道气息明显异于常人的身影,看似是普通的仆役或护卫,但他们的站位巧妙,目光锐利,正是不久前用精神力窥探他的那批人。他们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尤其是观察着他。
除了这些明显的视线,陈天纵还察觉到几道更为隐晦的目光。
来自主位方向,那位代表七皇子前来、一直沉默端坐的中年文士,其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慎的、仿佛在评估某件物品价值般的考量。
来自宾客席中一位独自饮酒、气质冷峻的佩刀男子,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极短,却带着一丝武者本能的探究。
甚至来自厅外某些阴影角落,那里似乎也隐藏着不止一方的眼线。
整个宴客厅,看似是一场为痴儿举办的、略带悲凉色彩的聚会,实则暗流汹涌,成了一个各方势力角逐、试探的微型战场。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那个低着头、显得无助而茫然的少年身上。
陈天纵如同风暴眼中最平静的那一点,承受着所有的窥探与算计。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张恒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坐在那里看笑话。真正的风波,尚未到来。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案几上丫鬟为他斟满的、用来漱口的清酒,端到唇边,手指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酒液微微晃荡,几滴溅落在他华美的衣袍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摇曳的烛火。
潜龙蛰伏于浅滩,静待那掀翻一切的惊涛骇浪主动袭来。而他,已准备好用最“不堪”的姿态,去迎接,去……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