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边缘,苏州河一条浑浊支流的河汊旁,
密集地拥挤着大片用破木板、烂席子和锈铁皮临时搭建的窝棚,
如同溃烂伤口上滋生的霉斑,蔓延在战火尚未完全吞噬、却被绝望彻底浸透的土地上。
这里是难民聚集地,是上海破碎心脏边缘流淌出的脓血。
空气中永远混杂着劣质煤烟、腐烂食物、人体汗渍、便溺以及伤口化脓的恶臭,
沉重地压下来,几乎盖过了远处持续不断的、象征着毁灭的炮火轰鸣。
哭声、咒骂声、病痛的呻吟、寻找失散亲人的嘶哑呼喊,
交织成一曲永无休止的、属于底层炼狱的哀歌。
韩笑、林一、冷秋月三人,就像三粒被狂风抛入泥沼的沙子,悄无声息地沉没在这片绝望的海洋深处。
他们用身上最后几枚带着体温的银元,从一个眼神麻木、只认钱的二房东手里,
租下了河边最偏僻处一个低矮、潮湿、半陷在泥地里的木板棚。
棚屋紧挨着散发恶臭的河水,墙壁漏风,屋顶渗雨,
地上铺着发霉的草席,这便是他们新的、朝不保夕的容身之所。
从印刷厂排水道爬出的经历,如同一次褪皮,
剥去了他们身上最后一丝文明的痕迹,只剩下求生本能支撑的残躯。
韩笑的左臂伤口在污浊的排水道中严重感染,溃烂流脓,
持续的灼痛、麻木感和低烧折磨得他形销骨立。
大部分时间,他只能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
依靠冷秋月千方百计搞来的、效果微乎其微的草药膏勉强维持。
昔日那份混不吝的锐气和探长的精明,被伤病和接连的打击,
消磨得只剩下深陷眼窝中两点不肯熄灭的幽暗火焰。
身体的衰败与环境的污浊,几乎要将他拖入深渊。
林一的情况稍好,但连续的逃亡、搏杀、精神的高度紧张,也让他疲惫到了极点。
他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散乱粘结,
金丝眼镜的一条腿用细绳勉强固定,镜片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他尽可能保持着外表的镇定,负责冒险外出,
用最后的钱换取少量黑市米粮,并试图从难民零星的交谈中拼凑外界信息。
每次回来,带回的都是战线溃退、城区沦陷的坏消息,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日益深重的绝望。
他悄悄尝试用最简陋的工具处理那些从火海中抢出的、被污水浸染的残破文件,
但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
冷秋月承担了最繁重也最危险的照料任务。
她典当了身上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换回少量黑市米粮和几乎无效的药品。
她小心翼翼地清洗韩笑恶化的伤口,那双曾经执笔写下犀利文章的手,如今布满冻疮和污迹,动作却依旧轻柔。
她设法与棚户区里几个尚有善心的妇人搭上话,
用帮忙缝补衣物换取一点关于外界局势的零碎信息,
但得到的多是闸北已失、南市朝不保夕的恐怖传闻。
她常常望着棚外浑浊的河水和灰暗的天空发呆,
昔日的明眸失去了光彩,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她紧紧守护着那个装有微缩胶卷和核心资料的帆布包,那是他们此刻存在的唯一意义。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折磨人的消耗。希望如同棚顶缝隙漏下的天光,微弱且随时可能被更浓的乌云吞噬。
他们像三只受伤的困兽,舔舐着伤口,在绝望的泥沼中艰难喘息,
不知明天等待他们的是搜捕、瘟疫、饥饿,还是一发偏离航道的炮弹。
这天下午,阴雨绵绵,雨水敲打着单薄的棚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韩笑在草席上昏睡,额头滚烫,呼吸粗重。
林一坐在门口一个小木墩上,就着昏暗的光线,
试图辨认一张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的文件残角,眉头紧锁。
冷秋月正用一口缺了口的瓦罐熬煮着稀薄的菜粥,
棚内弥漫着苦涩的草药味和食物的寡淡气息。
突然,一阵不同于难民嘈杂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清晰地穿透雨幕,朝着他们这个最偏僻的角落而来。脚步声在棚屋外停下。
林一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极度警惕的光芒。
他无声而迅速地移动到门缝边,向外窥视。
冷秋月也立刻放下勺子,心脏狂跳起来,下意识地靠近昏睡的韩笑,
手悄悄摸向藏在草席下的那把仅有几发子弹的小手枪。
棚屋那扇用破木板钉成的、形同虚设的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敲门声稳定、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意味,与周围难民区的混乱格格不入。
“里面的人,开门。”一个低沉、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男声响起,穿透薄薄的门板。
林一与冷秋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悸。
是巡捕?青瓷会伪装?还是……其他势力?躲是躲不掉了。
林一深吸一口气,示意冷秋月保持镇定,然后缓缓拉开了那根充当门闩的细木棍。
门被推开,光线涌入,勾勒出门口三个高大的身影。
为首一人,年约四十,穿着一件半旧但熨烫平整的黄绿色校官呢大衣,未戴军帽,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瘦削冷峻,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
目光扫过棚内,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压力。
他身后站着两名穿着普通棉布短褂但身形挺拔、眼神机警的年轻男子,
双手自然下垂,但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携带了武器的贴身警卫。
这人,正是华界警备司令部侦查处长,陈默群。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挡在门前的林一身上,细细打量了一下他破损的眼镜,
和虽然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然后又扫过棚内。
当他看到角落里草席上昏睡不醒、脸色蜡黄、伤口狰狞的韩笑,
以及旁边虽然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难掩清丽气质、正用戒备眼神望着他的冷秋月时,
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察觉的讶异,但随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哪位是韩笑?哪位是林一?”
陈默群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压,
直接点出了两人的名字。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林一心中一沉,知道对方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基本信息。
他上前半步,微微挡在冷秋月身前,平静地回答:
“我就是林一。不知这位长官有何见教?”
他刻意忽略了韩笑,试图保护伤员。
陈默群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目光越过林一,落在韩笑身上:
“看来韩先生情况不太妙。不过,没关系,我问话,他听着就行。”
他迈步走进低矮的棚屋,两名警卫一左一右守在门口,堵住了出路。
棚内本就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更加拥挤压抑,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雨水从棚顶的漏洞滴落,砸在坑洼的地面上,
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我是华界警备司令部侦查处长,陈默群。”
他自报家门,语气平淡,却带着沉重的分量。
战时状态下,军方侦查部门权力极大,生杀予夺,往往在一念之间。
“最近,市面上不太平。”陈默群开门见山,目光如刀,缓缓扫过林一和冷秋月,
“前两天,靠近闸北的寡妇桥附近,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
一辆押送嫌疑犯的车辆遭武装分子伏击,多名警员伤亡,重要人犯被劫走。
现场还有不明身份的尸体,武器杂乱,像是一场黑吃火并。”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两人的反应,特别是林一的眼神。
林一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听着,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默群继续施压,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
“法租界边缘的一家印刷厂发生大火,现场发现多具尸体,
有帮派分子,也有身份不明者,还找到了武器。
租界巡捕房初步勘察,怀疑是江湖仇杀,但火起原因蹊跷,现场痕迹混乱。”
他的目光变得更具穿透力:
“巧合的是,根据一些零散的口供和线索显示,在这两起案子发生前后,
都有目击者称,见过与二位外形相似、行为鬼祟的人员在附近出现。
而且,那家被烧毁的印刷厂,据说此前曾有不明身份的‘文化人’活动。”
陈默群向前逼近一步,距离林一不到半米,那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我部正在调查一桩涉及前线军需的重大案件,
一批极其重要的军用通讯器材在转运途中失踪,事关重大。
我现在有理由怀疑,这几起案件之间可能存在关联。
二位,能否解释一下,你们最近究竟在做什么?和哪些人接触?
寡妇桥的案子,印刷厂的火,还有那批失踪的军用品,你们知道多少?”
质问如同连珠炮,直接、尖锐,将近期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都巧妙地串联起来,并将矛头直指他们三人。
压力如山,瞬间笼罩了整个狭小、污浊的棚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