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潮湿的棚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霉味和沉重的压力。
雨水敲打棚顶的“嘀嗒”声,此刻如同催命的秒针,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默群挺拔的身影立在棚屋中央,像一柄出鞘的、散发着寒气的军刀,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牢牢锁定着挡在身前的林一。
他身后两名警卫虽未持枪在手,但那蓄势待发的站姿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
已将狭小空间内所有的退路和侥幸心理彻底封死。
角落里,冷秋月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指尖紧紧攥着藏于袖中的小手枪,
目光在林一和陈默群之间急速游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
草席上,韩笑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惊扰,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但并未醒来。
面对陈默群连珠炮似的、将近期所有重大事件精准串联并直指核心的凌厉质问,林一沉默了片刻。
棚屋内昏暗的光线落在他沾满污渍的镜片上,反射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他并没有立刻惊慌失措地否认或辩解,那反而会显得心虚。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那条用细绳勉强固定的眼镜,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是一个整理思绪、稳定心神的必要仪式。
“陈处长,”林一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学者般的冷静与疏离,与他此刻狼狈的外表格格不入,
“您所说的这几起案件,我们也有所耳闻。
战乱时期,租界内外,此类恶性事件层出不穷,确实令人扼腕。”
他先是承认了事件的存在,将自己置于一个普通听闻者的位置,
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仿佛只是在评论时局。
紧接着,他话锋微转,开始巧妙地切割与事件的直接关联,示敌以弱:
“不过,陈处长将这几起案件与我们三人直接联系起来,
恐怕是有些……风声鹤唳,信息有所误差了。”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仿佛对方只是基于不完整信息做出了合理的、但过于敏感的推断,
“我们只是不幸被战火波及的普通文人学者,因故离开原职,
在此乱世,只求在这难民区寻得一处安身之所,苟全性命已属万幸。您看,”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草席上昏迷不醒、伤势狰狞的韩笑,以及身后衣衫褴褛、面色憔悴的冷秋月,
“我们这般狼狈模样,自身难保,伤痕累累,又如何有能力、
有精力去参与您所说的那些……需要周密策划、动用武力的惊人案件?”
他的否认并非强硬反驳,而是摆出眼前无法作假的凄惨事实——重伤的同伴、赤贫的环境、自身的落魄。
将自己定位为战火中挣扎求生的弱者,合情合理,难以用强权直接驳斥。
陈默群锐利的目光扫过韩笑溃烂的手臂和棚内赤贫的景象,
脸上的冷峻神色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加深了些许:
“文人学者?苟全性命?”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讥诮,
“林先生过谦了。普通的文人学者,可不会招惹上需要‘青瓷会’动用‘清道夫’追杀,
甚至不惜纵火灭口的麻烦。更不会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
还有‘闲情逸致’去插手寡妇桥那摊浑水。”
他刻意加重了“青瓷会”和“清道夫”的读音,如同抛出两枚炸弹。
“清道夫”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林一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冷秋月的呼吸猛地一窒。对方知道的,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
他不仅查到了印刷厂,甚至直接点出了“青瓷会”和其麾下最凶名昭着的杀手组织!
这表明陈默群并非漫无目的搜查,而是掌握了相当深入的线索。
林一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只是被这个骇人听闻的名词所震惊。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然后缓缓道:
“陈处长消息灵通,洞察力惊人,令人佩服。既然您提到了‘青瓷会’……”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陈默群的反应,见对方眼神微凝,才继续道,
“我们流亡途中,颠沛流离,确实无意中听到过一些……零碎的、难辨真伪的坊间传闻。
关于这个组织,似乎与某些……见不得光的物资流转有关。”
他不再完全否认与青瓷会的“间接”关联,
而是顺势抛出了一个模糊的、带有试探性质的诱饵——“见不得光的物资流转”。
这既承认了可能存在的“听闻”关联,又将话题引向了对方可能感兴趣的方向(军用物资失踪案),
同时巧妙规避了直接承认参与任何具体案件。
这是以退为进,试探陈默群的真正意图和所知深度。
陈默群果然被这个方向吸引了注意力,他向前微微倾身,压迫感更强:
“物资流转?说具体点。”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命令的口吻。
林一却摇了摇头,语气转为谨慎,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
“道听途说,街谈巷议,不足为凭。况且,如今这世道,鱼龙混杂,真假难辨,
我们人微言轻,无凭无据,不敢妄议,以免惹祸上身。”
他再次后退一步,显得顾虑重重,不肯轻易交出可能引火烧身的底牌,
同时也暗示了自身处境的危险,试探对方能否提供保护或值得信任的保证。
“是不敢妄议,还是待价而沽?”
陈默群冷笑一声,决定施加更大的压力,抛出核心机密来打破僵局。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亮出了底牌:
“那我给你一个确凿的信息!失踪的那批军用品,
是刚刚通过特殊渠道运抵上海的美制最新式ScR-284型军用级短波电台!
全套设备,包括备用电源和加密模块!这批设备关系到前线几个关键集团军的指挥通讯畅通,影响战局!
现在,它们不见了!在转运过程中,被人掉了包,或者劫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砸在棚屋薄薄的墙壁上!
美制最新式电台!关键集团军指挥通讯!每一个词都代表着难以估量的战略价值和足以掉脑袋的惊天干系!
这已不仅仅是刑事案件,而是涉及战时资敌、危害国家安全的滔天大罪!
棚屋内一片死寂,连雨水声似乎都消失了。
冷秋月脸色煞白,她完全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林一的瞳孔在镜片后急剧收缩,虽然他早已从“老鬼”的遗言中猜到与电台有关,
但听到陈默群亲口证实其具体型号和战略重要性,
冲击力依然巨大。这信息也证实了“老鬼”情报的价值。
陈默群紧紧盯着林一的每一丝细微反应,继续加码,语气森然:
“而根据我们截获的零星情报和内部调查显示,
策划这批电台转移的,是一个代号‘老鬼’的青瓷会中层头目。
但他最近……也失踪了。恰巧,是在寡妇桥事件之后。”
他刻意加重了“老鬼”和“寡妇桥”的读音,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林一的内心,
“林先生,你现在还认为,这几起案件之间,以及你们……毫无关联吗?
‘老鬼’提到的‘电台’,与我所言的失踪军用电台,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图穷匕见!陈默群几乎将所有的底牌和推断都亮了出来,
将军用电台失踪案、“老鬼”、寡妇桥劫案以及他们三人,强行捆绑在了一条线上,逼他表态!
压力达到了顶点。否认已经毫无意义,对方掌握的线索远超预期,且点出了“老鬼”与电台的关键联系。
硬抗到底,只会招致更严厉的、甚至可能是立刻的拘押手段。
林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和压力逼迫得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再次推了推眼镜,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
最终化为一种无奈的、似乎被迫妥协的凝重。
“陈处长……果然明察秋毫,所言之事,关系重大。”
他缓缓说道,语气沉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迫承认了什么,
“既然您已经查到这一步,掌握如此确凿的情报……有些事,或许确实并非空穴来风,
我们的某些‘听闻’,可能……无意中触及了某些关键。”
他巧妙地没有直接承认任何事,但语气和态度的转变,
已经暗示了某种可能性,并抬高了对方情报的价值。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上了一丝家国情怀:
“若真如您所言,此事关乎前线将士通讯性命和国家安全,凡有血性者,皆不能坐视。
我们……或许确实在流亡途中,偶然接触到一些……
可能与这批电台下落有关的、极其模糊的线索。”
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将自己定位为“偶然接触线索”的被动方,
而非参与者,并强调了线索的“模糊”性,留有余地。
“线索?”陈默群逼问,毫不放松,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线索指向一个地点,和一个负责特殊物流的报关行。”
林一透露了极其有限但关键的信息,吊住对方的胃口,却又不完全说破,
“但正如您所知,青瓷会势力盘根错节,行事狠辣诡秘。
我们势单力薄,虽有疑虑和爱国之心,却无力深究,更不敢轻易信任……任何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默群一眼,暗示了他们的顾虑和不信任,
也将是否“值得信任”这个球抛回给了对方。这是要求保障和交换条件。
陈默群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对方手握可能的关键情报,但缺乏安全感,需要保障和交换条件。
他沉默了几秒钟,冰冷的目光与林一平静却坚定的目光在空中交锋、碰撞、权衡。
棚屋内只剩下雨水声和压抑的呼吸声。这是一场心理博弈,看谁先让步。
最终,陈默群缓缓直起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好。我不管你们是谁,之前做过什么,与哪些势力有牵连。”
他的语气依旧强硬,但内容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审讯追责,转向了潜在的合作基础,
“我现在只关心那批电台的下落,以及是谁在资敌叛国,危害抗战大局。”
他划出了底线,表明了当前的首要目标。
“我可以暂时不对你们采取强制措施,也可以对你们之前的某些行为……不予深究。”
陈默群开出条件,目光锐利,带着上位者的施舍与警告,
“但作为交换,你们必须将所知的、一切与电台和青瓷会有关的情报,毫无保留地、及时地向我报告。
并且,在我需要的时候,全力配合后续的调查行动。”
这是要求,也是暂时的安全保障。
林一心中稍定,知道第一步成功了。但他也需要争取主动和限度:
“配合调查,查明真相,义不容辞。但我们需要相对的安全保证和必要的……信息对等。
我们不能在毫不知情、毫无保障的情况下,盲目行动,
成为某些势力倾轧的棋子,甚至……无谓的牺牲品。”
他强调了“信息对等”和“安全保障”,要求建立一种相对平等的合作关系,而非单方面输出和被利用。
陈默群盯着他,似乎衡量着这三个“残兵败将”的价值和风险,以及妥协的必要性。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语速很快,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
“可以。我会视情况,提供与案件相关的、必要的信息。
必要时,也可以提供有限度的保护。但前提是,你们的线索必须有价值,
并且,绝对服从我的指令。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言明的威胁意味弥漫在空气中。
一场脆弱的、充满试探与算计的临时同盟,在这污浊的难民棚屋里,
基于共同的敌人(青瓷会资敌)和迫切的利益(陈默群要追回电台立功\/林一他们要借力反击),在言语的交锋中初步达成。
没有握手,没有书面协议,只有眼神的交汇和言语的默契。信任薄如蝉翼,合作如履薄冰。
“我会再联系你们。保持待命。”
陈默群最后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不再多看他们一眼,仿佛只是下达了一个命令,
转身,带着两名警卫,大步离开了棚屋。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幕中。
棚屋内,压力骤然解除,但气氛依旧凝重。
林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冷秋月虚脱般地靠墙滑坐下去,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草席上,韩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明,他声音沙哑地低语:
“与虎谋皮……林一,你这步棋,走得真险……”
林一没有回答,只是走到门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和灰暗的天空。
暂时的危机过去了,但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条更加危险的道路。
信任是奢侈的,合作是脆弱的,他们必须在与官方势力的周旋和青瓷会的追杀之间,
如履薄冰地走下去。言语的交锋刚刚落幕,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