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后门在身后重重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将印刷厂内那片充斥着硝烟、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战场短暂隔绝。
冰冷而潮湿的、混杂着硝烟与河水腥臭的晨风扑面而来,让几乎窒息的三人贪婪地深吸了几口,
但肺部火辣辣的刺痛和心脏因极度紧张而狂跳带来的眩晕感,却丝毫未减。
黎明的微光勉强穿透厚重的烟霾,勾勒出眼前狭窄、
堆满废弃建材和垃圾的死胡同轮廓,潮湿的墙壁上布满了滑腻的青苔。
没有片刻迟疑,甚至来不及为陈厂长和那些神秘援兵的命运担忧,
求生的本能和长期处于危险边缘锻炼出的直觉,
驱使着韩笑、林一、冷秋月沿着堆满杂物的巷道拼命向前奔跑。
韩笑受伤的左臂每一次摆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
让他几乎咬碎牙关,额头上冷汗和之前沾染的灰烬、血污混在一起,滴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林一紧随其后,步枪斜挎在肩,一手紧握着手枪,另一只手不时搀扶一下踉跄的韩笑,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能的拐角和障碍,
耳朵捕捉着来自印刷厂方向以及更远处街面的任何异响。
冷秋月跑在最后,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但她紧紧抱着那个装有核心资料胶卷,
和少量急救物品的帆布包,步伐虽然踉跄,却异常坚定。
身后的印刷厂,死寂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
突然,“嘭!”一声沉闷的、不同于枪声的爆响,紧接着是玻璃被高温震碎的哗啦声!
一股灼热的气浪甚至隔着墙壁和距离隐隐传来!
“不好!火!”
林一猛地回头,只见印刷厂一楼的窗户方向,
猛地窜出赤红的火舌,浓烟随即滚滚涌出!
那伙“清道夫”杀手,在败局已定或临死反扑之际,竟然纵火了!
火势起得极其迅猛和诡异!印刷厂内堆满了纸张、油墨、木料、
以及各种易燃的化学溶剂,简直是天然的燃料库。
几乎在几个呼吸之间,烈焰就吞噬了窗户,发出骇人的咆哮声,
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巷道,将三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狂舞的鬼魅。
浓烟带着刺鼻的化学物燃烧的恶臭,迅速弥漫开来,呛得人连连咳嗽。
“快走!火会引来更多的人!”
韩笑嘶哑地低吼,忍着剧痛加快脚步。他们必须尽快远离这片即将成为焦点的区域。
然而,命运似乎铁了心要将他们逼入绝境。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死胡同,拐入另一条稍宽些的弄堂时,
前方巷口突然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呼喝声!
“这边!快!枪声和爆炸是从印刷厂那边传来的!”
“封锁路口!一个都不准放跑!”
是巡捕房的人!而且听声音,人数不少,正在快速逼近!
前有堵截,后有烈火,他们被夹在了这条狭窄的绝路之中!
“退回去!”林一当机立断,一把拉住韩笑和冷秋月,缩回死胡同的阴影里。
他们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一旦被巡捕房堵住,
无论是以“纵火犯”、“枪战疑犯”还是任何莫须有的罪名,
他们都绝无可能脱身,最终只会被交给青瓷会,下场可想而知。
退路只有燃烧的印刷厂。但冲进火海,无疑是自寻死路。
火光噼啪作响,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呻吟,印刷厂像一支巨大的火炬,燃烧得越来越旺。
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皮肤发烫。浓烟更加密集,能见度迅速降低。
巡捕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已经到了巷口,手电筒的光柱已经开始在巷内扫射!
“怎么办?”冷秋月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紧紧抓住林一的胳膊。
韩笑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目光在熊熊燃烧的印刷厂和巷口不断晃动的光柱之间急速切换。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汗水混着血水从下颌滴落。
左臂的伤口在高温炙烤下,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剧痛几乎要摧毁他的意志。但他不能倒下!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印刷厂侧面墙壁底部,
一个被杂物半掩着的、不起眼的方形铁栅上!那是……排水口?
以前在检查印刷厂周边时,他好像隐约记得陈厂长提过一句,
说这老厂子地势低,怕内涝,修了条排水沟通往隔壁早已废弃的杂货铺仓库地基下面……
“那边!排水道!”韩笑用尽力气,指向那个铁栅,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通往隔壁……仓库!赌一把!”
希望如同黑暗中稍纵即逝的火花!
林一和冷秋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铁栅锈迹斑斑,被一堆破木板和烂麻袋掩盖着,
在冲天的火光下显得微不足道。但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去开路!”林一没有丝毫犹豫,压低身形,
冒着被巷口巡捕发现的危险,疾步冲到铁栅前。
韩笑和冷秋月紧随其后,借助墙壁的阴影和越来越浓的烟雾作为掩护。
铁栅用粗螺栓固定,早已锈死。林一用力扳动,纹丝不动。
巷口的手电光柱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巡捕拉动枪栓的声音!
“让开!”韩笑低吼一声,用没受伤的右手捡起地上一根半截的锈蚀钢筋,插进铁栅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猛撬!
伤口被牵动,鲜血瞬间浸透了刚包扎好的纱布,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
“嘎吱……嘣!”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一个螺栓终于崩断!但铁栅只是松动了一点!
“快点!他们进来了!”冷秋月焦急地回头,
看到几个巡捕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巷口,正用手电向里面照射!
林一也捡起一块砖头,和韩笑一起拼命砸向剩余的螺栓!
哐当!哐当!每一声都敲击在死亡倒计时的节拍上!
火光,浓烟,逼近的脚步声,金属的撞击声……构成了一幅绝望的交响。
终于!“哐啷”一声,整个铁栅被两人合力砸开,
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洞洞的、散发着浓重霉烂和淤泥恶臭的方形洞口!
“快进去!”林一一把将冷秋月推向洞口。
冷秋月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相对不那么呛人的空气,
蜷缩身体,率先钻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韩笑!快!”林一紧接着将几乎脱力的韩笑推了进去。
韩笑在进入洞口的瞬间,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整个印刷厂一楼已完全被烈焰吞没,火舌疯狂舔舐着夜空,
窗户扭曲变形,玻璃融化,巨大的招牌在火光中轰然坠落,溅起漫天火星。
那曾经短暂庇护过他们的、充满了油墨和纸张气味的地方,此刻正化为一片赤红的炼狱。
陈厂长、阿福、还有那些神秘的援兵……他们的命运如何,已无从知晓。
一股混合着悲伤、愤怒与无力感的灼热气流,冲上他的喉咙。
下一刻,他被林一用力推入排水道,黑暗和恶臭瞬间将他吞噬。
林一自己也紧随其后,敏捷地钻了进来,并奋力将那块变形的铁栅大致推回原位,尽管已无法完全掩盖痕迹。
排水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冰冷、粘稠、散发着腐臭的污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的膝盖,刺骨的寒意透过衣物直钻骨髓。
管道狭窄逼仄,成年人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几乎是匍匐前进。
头顶是湿滑、布满粘腻苔藓的混凝土管壁,不时有污水从缝隙滴落。
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淤泥、腐烂物和化学溶剂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以及身后管道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巡捕的叫嚷声和印刷厂燃烧的轰隆声。
“往前爬!别停!”韩笑在最前面,用受伤的手臂和肩膀顶着管壁,
咬紧牙关,凭借记忆和直觉,在黑暗中艰难挪动。
每前进一寸,都牵扯着左臂的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冷汗浸透全身。
污水中的不明物体蹭过他的腿,令人毛骨悚然。
林一在中间,一边艰难前行,一边警惕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确保没有追兵发现这个入口跟进来。
冷秋月跟在最后,强烈的恶心感和恐惧让她几乎呕吐,
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机械地跟着前面模糊的身影挪动。
这是一段漫长而绝望的爬行。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污水的冰冷、伤口的灼痛、缺氧的眩晕、对未知前路的恐惧,
以及对刚刚经历的惨烈搏杀和葬身火海的可能同伴的悲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他们像三只在地底挣扎求生的蝼蚁,在污秽与黑暗中,向着渺茫的生机艰难蠕动。
不知爬了多久,就在韩笑几乎要因失血、疼痛和缺氧而昏迷过去时,
他的右手终于摸到了管道的尽头——另一道类似的铁栅栏。
他用力推了推,铁栅栏似乎也被锈蚀了,但感觉比入口那个要松动一些。
“到头了……出口……”他虚弱地吐出几个字。
林一挤上前,和韩笑一起用肩膀顶,用脚蹬。一番艰难的角力后,“哐当”一声,铁栅栏向外倒下。
一股稍微清新些、但仍然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空气涌了进来。
外面似乎是一个堆满杂物的空间,比排水道宽敞,但依旧昏暗。
三人依次从排水道爬出,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干呕,贪婪地呼吸着相对干净的空气。
他们浑身湿透,沾满了黑色的污泥和难以形容的秽物,
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污渍和擦伤,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韩笑的左臂纱布已被污血和淤泥浸透,脸色苍白得像鬼,只有眼神中还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林一的眼镜片上沾满污点,衣服被刮破了好几处。
冷秋月头发散乱,昂贵的旗袍早已破烂肮脏,但她紧紧抱着的帆布包却相对完好。
他们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已久的杂货铺仓库底层,
堆满了破旧的货架、腐烂的粮食和不知名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遗忘的气息。
一扇破旧的木窗外,天色已经微亮,但印刷厂方向的火光将那片天空映得异常明亮,
冲天的黑烟如同巨大的墓碑,矗立在黎明前的城市边缘。
他们挣扎着爬到窗边,透过肮脏的玻璃向外望去。
远处,“明华印刷厂”已经完全被熊熊烈火吞噬,
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伴随着不时传来的爆炸声和结构坍塌的巨响,
火星如同节日的烟花般四处飞溅,将周围的建筑映照得如同白昼。
救火车的警笛声凄厉地呼啸着,但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刻,显得如此无力。
那冲天的烈焰,与闸北方向依旧持续的战火光芒,
残酷地融合在一起,仿佛整个上海都在燃烧。
他们苦心经营、短暂栖身、并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新基地,就这样在他们眼前,化为了灰烬。
陈厂长、阿福、那些援兵、还有铁头……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或被吞噬,或生死未卜。
而他们自己,虽然侥幸逃生,却也已是伤痕累累,身心俱疲,
如同丧家之犬,在这座燃烧的城市角落里,舔舐着伤口。
韩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着,
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林一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镜片,动作缓慢而沉重,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透露着内心的波澜。
冷秋月望着窗外的烈火,泪水无声地滑落,
混合着脸上的污渍,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远处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隐约的炮声,提醒着他们,
战斗远未结束,而他们,连悲伤的时间都所剩无几。
新的一天,在烈焰与灰烬中,到来了。而他们的流亡,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