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绿筠不及申辩一字,喉间倏然气窒,娇躯委顿,竟直直昏厥于金砖之上。永璜、永璋见额娘如此,顾不得颊上掌痕灼痛,唯将额头连连叩向金砖,咚咚作响,涕泗横流哀告道:“皇阿玛开恩!儿臣等实无半分不敬不悯之心!灵前失仪,皆因骤睹皇阿玛悲恸逾恒,惊惶失措所致!伏乞皇阿玛明鉴!”
皇上盛怒正炽,愈觉其言辞闪烁,毫无诚心悔改之意。怒火腾地窜起三丈,厉声叱道:“住口!尔等惺惺作态,朕已厌极!再敢饶舌半句,立时削除宗籍,废为庶人,永锢宫墙之外!”
永璜、永璋登时噤若寒蝉,唯余伏地簌簌战栗,不敢稍动。
如懿缓缓膝行近前,螓首低垂,温言劝慰:“皇上息怒!龙体乃社稷根本,万望珍摄!纯妃姐姐……唉,实是尘翳蔽明,蒙昧了心窍!想她本系汉家蓬门陋户之女,微贱若草芥,仰赖皇上天恩浩荡,方得侍奉宫闱,忝列妃位,协理六宫。此等再造洪恩,本该夙夜惕厉,感戴天心,思报涓埃!岂料竟恃宠而骄,昏聩失度,辜负皇上托付皇子、委以重任之拳拳圣心!臣妾思之,亦深为痛惜扼腕!”
她微抬螓首,眸中秋水盈盈,满是心疼地凝望着枯槁憔悴的龙颜:“臣妾深知皇上此刻心如刀绞,既为孝贤皇后鸾驭宾天而悲,复为九阿哥兰摧玉折而恸,此诚剜心刺骨之痛!然则,逝者已矣,生者犹存。皇上乃万乘之尊,四海仰赖,祖宗基业、天下苍生皆系于龙体安康!若因哀毁过甚,有损圣躬,岂非令亲者痛彻五内,仇者拊掌称庆?更使孝贤皇后与九阿哥在天之灵,亦难安枕!臣妾斗胆叩请,伏望皇上节哀顺变,以江山社稷为念,善保龙体!”
皇上胸中翻腾的暴戾之气,被她温言软语略略抚平,气息稍定,然眸中寒霜未融。冷冷睨视昏厥的苏绿筠,决然降旨:“纯妃苏氏,失德昏聩,不堪妃位,更不堪为皇子母!着即褫夺‘纯’字封号,贬为贵人!移居钟粹宫偏殿,闭门思愆,非诏不得出!”
处置既毕,目光扫过殿中诸人,终落于魏嬿婉身上。她垂首恭立,哀戚萦怀,怀中紧搂永珹,素手轻抚其背,慈母之态宛然。皇上心头微动,语气稍缓:“令妃。”
魏嬿婉闻声,忙携永珹趋前,敛衽为礼:“臣妾在。”
“你素秉慈幼之心,待诸皇子视如己出,温良恭谨,朕素所深知。永珹与永璇托付于你,朕心甚安。”皇上赞许着,目光旋即转向永珹:“永珹,朕知你心中,为着金氏之事,对朕颇有怨怼。”
永珹心头一紧,立时鼻息抽噎,眼中泪水泫然,对着皇上重重叩首:“皇阿玛明鉴!儿臣骤见生母受苦,五内俱焚,一时昏聩,方对皇阿玛心生怨望……实则是……实则是惶恐皇阿玛厌弃儿臣,不顾幼弟!”他抬起泪眼,望向九阿哥小小神主,复又转向皇上,言辞愈发悲切真挚,“今睹皇阿玛为九弟夭殇哀毁逾恒,以逾制之仪厚殓幼弟,更闻皇阿玛念及当日金氏产厄之苦……儿臣方如醍醐灌顶!皇阿玛仁德如天,恩泽似海,待儿臣兄弟何尝有半分亏负?实是金氏阖门辜恩负德于前!儿臣非但不思皇阿玛庇佑抚育的洪恩,反因一时昏昧口出狂言,伤损皇阿玛慈怀……儿臣……儿臣愧悔无地,百死莫赎!恳请皇阿玛重重责罚,儿臣甘之如饴,绝无怨怼!”
他复深深叩首,小小的身躯因抽泣而颤抖:“儿臣在此泣血立誓,自今而后,定当洗心革面,恪遵圣训!额娘待儿臣恩深似海,视如己出,儿臣必当奉额娘如生身慈母,竭诚尽孝,晨昏定省,不敢稍懈!更当竭忠尽孝于皇阿玛,谨守本分,勤学上进,永绝悖逆怨望之念!若违此誓,皇天后土共鉴,甘受天谴!”
皇上目视眼前这‘幡然悔悟’的稚子,目色稍霁,颔首道:“罢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起来罢。牢记你今日之言,好生侍奉你额娘,莫负她一片慈心。”言罢,目光沉沉,转顾如懿。
“传朕旨意——”
进忠趋前躬身,屏息以待。
“娴妃乌拉那拉氏如懿,秉性柔嘉,持躬端淑。温良蕴于内质,恭俭见于言行。克娴内则,德仪足式;敬慎持身,协理有方。其言其行,深慰朕怀。着即擢升为贵妃,命其摄六宫事,代掌凤印,总理后宫一应大小庶务!望其勤勉克己,秉公持正,毋负朕之深托厚望!”
祭礼既毕,魏嬿婉携了永珹,款步回至永寿宫。方至殿前,澜翠早已闻声,忙迎至殿门,敛衽禀道:“主儿大喜!八阿哥身上热已退尽,安稳多时了。”
魏嬿婉闻听,眉间忧色稍霁,颔首道:“总算苍天庇佑。可曾喂他进些什么不曾?”
澜翠忙回:“八阿哥身子尚弱,脾胃虚得紧,荤腥油腻之物一概进不得。奴婢特特寻了上贡的雪粳米,用文火细细熬了大半日,煨得米油稠厚如乳,又兑了些许枣花蜜取其甘润,这才哄着小主子勉强进了一小盏。此刻药力上来,已朦胧睡去了。” 言毕,又殷殷劝道:“主儿与四阿哥在奉先殿辛苦这半日,想也乏了,奴婢已备下几样清淡小食并热腾腾的鸡茸粥,请主儿与阿哥好歹略进些,垫补垫补虚乏罢。”
魏嬿婉道:“也好。” 便携了永珹微凉的手,引至暖阁内临窗的紫檀木雕花榻上坐了。
殿内焚着宁神的鹅梨帐中香,青烟袅袅,氤氲一室。魏嬿婉亲自执起甜白釉莲瓣壶,斟了盏温温的六安茶递与永珹,见他捧着茶盏,低眉垂目,她凝眸端详片刻,方正色温言道:“永珹,今日奉先殿之事,桩桩件件,你皆看在眼中。可知你皇阿玛缘何忽起雷霆之怒?纯妃缘何当众受此申饬?便是你大哥哥、三哥哥,亦遭黜落,这其中关窍,你可曾思量一二?”
永珹搁下茶盏,起身垂手恭立,思忖片刻方谨慎回道:“回额娘的话,儿臣愚钝,只觉…皇阿玛此番震怒,恐非真为一时之‘气’。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儿臣观今日圣心,其‘怒’,其‘罚’,倒像是…一种‘需用’。”
魏嬿婉眼中精光微闪,抬手示意他近前,如耳语般剖析道:“好孩子,你已窥见门径了。你皇阿玛御极以来,最是看重‘仁德’二字,常以尧舜禹汤自期。此心此念,根源在…前朝法网森严,峻烈之风遍及朝野,虽收整饬之效,然亦不免…过于酷烈了些。故你皇阿玛登基后,立意以宽仁治天下,最爱惜的便是这‘仁君’清誉。但凡有悖此名之事,纵使心中如何惊涛骇浪,面上亦须隐忍不发,或需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曲折处置,方能不损圣德。这便是‘忍字心头悬刃’,亦是帝王心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紧闭的窗棂,语气愈发幽微:“譬如……深宫之中,若有‘不忍言’的事传出,岂非令天下物议沸腾,尽毁仁名?故而今日,你皇阿玛做了三桩事,皆是这‘需用’二字。” 她语锋一顿,递向永珹一个考校的目光,秋水含锋。
永珹会意,躬身回禀,声音渐次低去:“儿臣斗胆揣测圣意。此三桩事,其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金氏血崩之祸,全然归咎于纯妃娘娘‘协理六宫、调度无方、失于照应’,而圣驾‘及时’亲临,方‘挽回’金氏性命于垂危。此举既全了皇阿玛‘慈父’之心,又将天大的不是轻轻巧巧推了出去,保全了‘仁’字。”
“其二,当众褒扬额娘慈心,肯抚育儿臣与八弟,一则彰其自身‘怜子’乃本心所系,二则亦是借额娘之德,遮掩…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更借此宽宥了儿臣昔日狂悖之言,显其仁厚。至于其三……”永珹声音几不可闻,“擢升娴妃娘娘为贵妃,协理六宫。此一举,前两件恐是‘情非得已’之策,而这第三件,或是对前两桩‘不得已’之事的无声‘回敬’,亦是……对额娘您,分一分权柄,以示制衡之意。”
永珹言毕,语音渐悄,忽见他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倒在魏嬿婉面前:“儿臣今日之言,虽窥得几分圣心,然细细思之,终是连累额娘了!若非当日儿臣无知狂悖,口出怨怼,何至令皇阿玛今日对额娘亦起权衡掣肘之心?此皆儿臣之过,儿臣百死莫赎!”
魏嬿婉见他如此,忙不迭伸出纤纤玉手,亲自俯身将他搀扶起来。那柔荑带着暖意,落在永珹微凉的手臂上。她口中温言道:“好孩子,快起来!地下寒气重,仔细冰着了膝盖。”
她拉着永珹复又坐回榻上:“你我既已为母子,便是荣辱与共。何来‘连累’二字?日后切莫再行此大礼,更休提什么死罪不赎。”
正说着,澜翠已领着两个小宫娥,轻手轻脚地将一张填漆戗金海棠小炕桌安放在榻上。旋即,几个掐丝珐琅莲瓣纹的食盒揭开,露出内里几样精巧小菜:一碟胭脂鹅脯,切得薄如蝉翼;一碗清炖火腿鲜笋汤,汤色澄澈,香气袅袅;并一笼刚出屉的银丝卷,蓬松雪白。当中一盅热气腾腾的鸡茸粥,米粒熬得开了花,茸茸的鸡丝融入其中,点缀着几粒碧绿的葱花,看着便觉暖胃。
魏嬿婉亲自执起一双银镶乌木箸,拣了一箸清爽的拌莴笋丝,轻轻放入永珹面前的甜白釉小碟中,柔声道:“折腾了这半日,想是腹内早空了。且先用些清淡的垫补垫补,那粥还烫,略凉一凉再用。”
她看着永珹顺从地拿起小匙,方又缓缓续道:“你道那耍猴的伶人,为何有的猴儿颈上拴着细细的金链,温言软语哄着便肯翻筋斗;有的却须得用上粗硬的铁索,皮鞭悬在头顶才肯动弹?非是猴儿天生贵贱有别,乃是因它各自的性情、来历、乃至过往的驯养之法,早已刻在骨子里。驯猴人若是不察,一味只用强鞭或是只给甜枣,不是逼得猴儿发狂撕咬,便是纵得它野性难驯,反噬其主。故此,高明者必得先细察其性,知其畏何、喜何、所求为何,再施以或紧或松、或恩或威的栓法,方能令其俯首帖耳,做出那灵巧讨喜的百戏来。”
“这宫闱之中,上至君王,下至仆婢,行事待人,莫不暗合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