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欢临盆之期忽至,储秀宫遽然忙乱。偏值夜深,宫灯摇曳,映得人影憧憧,更添焦灼。魏嬿婉闻讯,心内如焚,不暇顾念更深露重,急急整装,扶了春婵的手,便往储秀宫驰去。
甫至宫门,但见内里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却无寻常产房的喧嚷无序。魏嬿婉心下纳罕,挑帘而入,只见正堂上首,如懿端然危坐,身着一袭湖蓝缠枝莲纹氅衣,烛光映衬下,愈显沉静端肃。她手中拨弄一串碧玺佛珠,目光巡睃内外,口中分派,条理粲然,竟似运筹帷幄:
“诸嬷嬷须谨记,内室侍奉者,手须稳,心要定,万勿惊扰舒妃心神。热水务求滚烫勤换,参汤浓淡务须合宜,时刻预备以续气。老成有验者,紧守榻前;年少力健者,于外听命,手脚务要麻利!”
语毕,复顾侍立的太医:“张太医年高望重,经验宏富,便在此坐镇。脉案方剂,须臾不可离手,斟酌损益,务求至稳。倘遇疑难处所,立时回禀。李太医年富力强,即守廊下,所需药饵器械,立取立应,毋得迟误。另着人速取库藏上品老山参,切片备用;再以艾草熏炙产室四隅,辟秽定神。”
满屋太医宫娥,皆屏息凝神,依令而行,各司其职,虽忙迫而秩然有序,竟将那生死交关的惶遽,生生压下几分。如懿关切之情,宛同己身嫡妹在内挣扎,竟无一丝疏虞。
正此时,她眼风掠过门际,见魏嬿婉扶门微喘,鬓角汗湿,显是疾趋而至,面上忧急之色难掩。唇角微扬,招手唤道:“令妃来了?且近前来。”
魏嬿婉依礼趋前,如懿便执着她的手,引至身侧落座,温言道:“瞧你这一头薄汗,必是闻讯即至。本宫素知你与舒妃情逾姐妹,此刻心内定然忧煎如沸。”
“且放宽怀。本宫既协理六宫,执掌内廷,舒妃分娩,阖宫瞩目,岂敢不尽心竭力?一应人手药石,皆拣选至妥者预备。凡有所需,不拘何物,但言无妨。断不容毫发差池。你但安坐静候,菩萨必佑舒妃母子平安。”
魏嬿婉闻言,唇角弯弯噙了三分笑意,软语先扬:“姐姐掌事,自然诸般稳妥妥帖,宫里上下,谁不称道一声周全呢?”言毕,纤纤玉指虚拢了案上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垂首浅浅呷了一口。
宫人趋步回禀,言道舒妃胎息安稳,脉象平和,稳婆亦道其胎位周正,筋骨强健,分娩在即,想来必能顺遂平安。这话入耳,竟惹得她一时恍惚怔忡,神思渺渺。
犹记得所见两遭,莫不是血光冲霄,凄厉哀嚎彻夜不息,阖宫人等如热釜之蚁,奔走惶急,太医袍袖尽被冷汗浸透,险象环生。如今到了舒妃这里,竟是这般波澜不惊,井然有序,倒似闲庭信步一般从容。
她指尖的杯盖轻轻一磕碗沿,发出细微的脆响,方才将心头那片阴翳的幻象震散了去。倒真像是,换了掌宫钥者,便连那规矩体统、御下接物之道,乃至这最是性命交关的保母婴孩之事,都天地翻覆,气象迥异了。
忽闻宫门外靴声橐橐,由远及近,内监急宣之声已至阶前:
“舒妃情状若何?” 皇上步履未驻,声已先达。
如懿早已敛衽起身,盈盈下拜:“臣妾恭请圣安。” 待皇上微扬手示起,方端然直身,容色端凝如常,语声沉稳,将宫人所禀择要复述,末了添道:“皇上且宽怀,臣妾已命太医院张、李二太医分驻内外,稳婆亦属老成,汤药器械、避秽定神诸物皆备。此刻内里顺遂,想是吉人天佑,神佛垂怜。”
皇上闻之,眉间忧色稍霁,目视如懿,颔首莞尔:“朕一路行来,见宫人各司其职,步履虽促而不紊,诸事井井,竟较朕亲临尤觉妥帖。你用心良苦,措置有方,如此紧要关头,能持重若定,调度周全若此,朕心甚慰。”
他轻携过如懿皓腕,引其近前。指尖温热,蕴着一丝夜露清寒,悄然拢覆其手。如懿眼波低垂,颊边浅晕微生,恰似茜纱映烛影,愈显恭谨柔婉。
圣心愈觉熨帖,目光温煦如春水,凝睇着如懿,低语道:“这六宫诸事,千头万绪,朕思来想去,除却交托于你,竟再无一人能令朕如此心安。卿之持重明敏,堪为朕之柱石,此等重任,非卿莫属,朕方能高枕无忧矣。”
言毕,指腹于其皓腕间不着痕地轻轻一熨。那一点温热,仿佛蕴着千言万语,又似夜露悄然滑过莲瓣,留下若有还无的痕迹。
“朕且于此稍候,你但依常例施为便是,毋需以朕在此而多生拘束,反误了正事。”方徐徐松开了那温润的玉腕,指尖似有不舍般,流连了一瞬。
魏嬿婉默然不语,只冷冷睇着宫娥们屏息敛气,捧着铜盆锦帕穿梭出入。她心下几番翻涌,唇边那丝讥诮几欲抑遏不住。
前时犹作沉湎孝贤皇后薨逝之哀,此刻竟将那剜心之痛、未解之疑,尽付九霄云外。
昔年协理六宫,那堆积如山、纷乱如麻的陈年旧账,她亦能理得井井有条,纤毫不错。到了娴贵妃手中,倒似一团乱丝,越理愈结,徒增烦难。如今倒好,意欢产阁稍见顺遂,他便将功劳尽归如懿坐镇之功,赞其持重周全。
岂是如懿有通天之能?不过是意欢素日根基尚固,未损元气罢了!金玉妍当年何等明艳照人,终是被他那‘恩宠’并后宫倾轧,生生熬得灯枯油尽,形销骨立,再无可挽。他竟都浑忘了。
这宫里的记性,原就是风过无痕,旧事如烟,只拣那眼前合意的光景来颂扬罢了。
不知又捱了多少辰光,忽闻内室一声清亮的婴啼破空而出,直贯入堂上众人耳中。其声初如雏凤初鸣,继而中气渐足,洪亮不绝。俄顷,门帘掀处,接生的姥姥满面堆喜,径趋御座前,伏地叩首,朗声唱喏:
“恭贺皇上!舒妃娘娘福泽深厚,顺遂平安,诞下一位健壮的小阿哥!龙脉延绵,天佑大清!”
侍立周遭的宫娥内监,闻声纷纷跪倒,贺声此起彼伏:
“恭贺皇上!喜得麟儿!”
“恭喜舒妃娘娘!贺喜舒妃娘娘!”
“天降祥瑞,阿哥吉兆!”
皇上朗声大笑:“好!好!天佑吾儿!储秀宫上下人等,连日辛劳,皆有大功!传朕旨意,自总管太监至洒扫宫人,一概赏双份月例,外加宫缎两匹,金锞子十枚!朕……又有阿哥了!”
魏嬿婉面上亦堆起得体的欢喜,随众盈盈下拜,曼声道:“臣妾恭贺皇上,贺喜皇上!舒妃姐姐真是福泽深厚。”语声虽甜润,却只寥寥数语,便趁众人目光皆集于圣驾与新生阿哥喜讯之际,悄敛裙裾,莲步轻移,径往内室暖阁行去。
浓重的血腥药气混着暖香扑面而来。意欢仰卧于重重锦衾绣褥之中,云鬓散乱,湿漉漉地贴于苍白的颊畔,额上细密的汗珠犹未干透,唇色褪尽,只余一片浅淡如早樱的粉白。方才一番生死挣扎,纵是顺遂,亦已耗尽她周身气力。
魏嬿婉至榻前,目光触及意欢形容,心尖儿猛地一揪,鼻翼微酸,眼眶倏然红透,一层薄薄水雾潋滟而上。忙俯身探出微凉的手,紧紧握住意欢无力搭在锦被外的柔荑——那手亦是冰凉,带着虚脱后的微颤。
“意欢……”千言万语似鲠在喉。
意欢闻声,费力地微启眼帘,看清是她,唇边努力牵起一抹虚弱的笑意,气若游丝,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弱释然,轻声道:“嬿……嬿婉……莫忧……我……我没事了……你看……不是……好好的么……别……别担心……” 言罢,冰凉汗湿的手在她掌中又轻轻一颤。
魏嬿婉本欲于储秀宫多盘桓些时,伴守意欢。然永寿宫中,尚有二稚子待看顾。她抬眸望望暖阁内摇曳的烛影,耳闻窗外更漏迢递,声声催人。此‘养母’之谓,宫中多少耳目窥伺?倘有一丝半点的疏失,落入有心人眼内,添叶增枝地奏达御前,立时便是辜负圣恩的千钧重罪。
方踏回宫门,澜翠纤步趋近,觑着四下无人,敛声急唤:“主儿,可回来了!”见魏嬿婉驻足,澜翠复又紧趋两步,附耳密禀:“进忠公公那边递了要紧的话来。”
魏嬿婉心下一动,面上却不显,只轻“嗯”一声,径往暖阁行去,口中淡淡道:“何事?”
澜翠眼波微横,向永珹所居偏殿方向一溜,气息略促:“是四阿哥的事。今儿个,四阿哥竟在那西六宫通往外值房的僻径夹道口,专候着一个御前奉茶、名唤小顺子的太监。”
魏嬿婉正欲解斗篷的纤手微顿,侧耳凝神。澜翠续道:“那小顺子家计赤贫,月例银钱尽数寄家糊口。四阿哥不知何处得了风声,觑准这空子,私授了好大一注银钱,转弯抹角,只探问金简大人的事。”
“主儿是知道的,前番皇上震怒,明旨彻查金大人在武备院经手账目。偏生九阿哥薨逝,皇上一则圣心哀恸,二则亦虑物议沸腾,恐人言其凉薄,便将雷霆之怒暂按不发。非但未动金大人分毫,反称其‘素日勤谨’,擢升了职分。”
“那小顺子虽出身寒微,倒生就一颗玲珑心窍,深知此事关碍重大,沾惹不得。任凭四阿哥如何套问,只一味推说‘奴才年幼,委实不知’。待脱了身,片刻不敢耽延,立时将这番始末,纤悉无遗,尽数密报于进忠公公。”
魏嬿婉听罢回话,先抬手解了肩头紫貂斗篷,银鼠里子簌簌落了些碎雪在脚踏上。她将暖炉拢在掌中,乌木炉盖上的缠枝纹被指节轻轻叩着,发出笃笃轻响。
“毕竟,金氏一门方为其立身之本。”她曼启朱唇,尾音拖得极缓,眼波在烛火里转了个冷峭的弯,“永珹这般急切探问,无非欲知金简是否尚有转圜之机,好预为营救。如此,他便不必再寄身于我处,受制于人了。”
“这小顺子,倒是个伶俐剔透的。传话进忠,重重地赏他一笔银子,再寻个妥当人,对其家中老小‘善加照拂’,务须周全。往后若四阿哥再寻小顺子,凡无关宏旨、不涉要害的消息,不妨透那么一点半点与他知晓。只教永珹那孩子以为,小顺子是他暗地里收服的心腹,正替他周全办事便是了。”
“再者,”纤指在暖炉上顿了顿,略一沉吟,续道,“此局既已布下,便容不得他金简有半分喘息之机。‘按下不表’?哼,本宫偏要它‘平地起惊雷’!”
话音未落,她已将暖炉往小几上一搁,瓷碗里的碧螺春泛起细浪。
“金川这一仗,倒是天赐良机。初时张广泗具疏请罪,将战败之责一股脑推给张兴,斥其‘昏懦无能’,自家倒只担个‘失察’轻罪,求‘交部议处’。”魏嬿婉嗤笑一声,指尖沾了茶水,在案上虚点,“转头竟还敢狮子大开口,再索一万兵丁、百门大炮、百万饷银,拍胸脯担保夏秋便能凯旋。皇上方又派了讷亲为经略。结果如何?”
“三千余天兵被打得抱头鼠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丢盔弃甲而溃不成军!那讷亲到了前线,更是与张广泗互相推诿,竟把个烂摊子又推了回去!惹得龙颜震怒,立时革了讷亲的职,权柄复归张广泗。然如此更迭,又能济得甚事?丧师辱国,不过是迟早罢了!”
“眼下,皇上对前番败绩耿耿于怀,最是疑心军备器械、粮饷辎重出了大纰漏。缘何我天朝三千劲旅,竟不能敌贼番数十乌合之众?”
“金家既已生变,金简此人必是十二分警醒。只是他先前私造的那些粗劣火药,仓促间难以尽数销熔,又无暇更无余资另制精良之物,少不得先要将手头这些不堪之物,更小心地倒腾干净。此后经年累月,料他亦断不敢再行此险。咱们岂能待其尽销劣药而后图之?”
“且命进忠这般行事:着咱们的人,在那火药里头,帮一帮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掺入过量的木炭屑末,要它‘外看无碍,用则生祸’。待操演试射之时,药力必然不足,比以往更易‘炸膛’伤人。此乃第一步。”
“待祸端乍起,即刻指使咱们握住的御史,具本弹劾该地副将,劾其‘久旷职守,致操演屡生变故,士卒伤残累累’。奏本之内,尤须将那‘伤卒哀呼,肢体残毁’的惨状,摹写刻骨,字字锥心。务使该副将为证清白,循迹深查,上达天听。终令其寻根究底,归咎于金简督造火器失当,此乃第二步。”
“继而,须觅得三五实受其殃的伤兵家眷,或诱以重金,或挟其私隐,务令彼等缞绖麻衣,呼天抢地,直跪于九门提督辕门之外!将那‘夫死子残,门庭凋敝’的冤屈,当街泣血陈情,声嘶泪尽。闹得举市哗然,舆情汹汹,使那悠悠众口,皆指斥武备院督造失职,遗祸行伍。如此,方能将皇上逼至俯察舆情、彻查严惩、以谢天下的境地。此乃第三步,亦为火上浇油。”
“待这三把火烧得朝野瞩目,皇上圣心震动之际…便是那画龙点睛之笔了。且命咱们在钦天监的人——”魏嬿婉美眸微睐,忆及昔年为钦天监谶语构陷之事,而今这柄利器竟入己手,焉得不令人拊掌称快?
“觑准时机,以观星望气之由,密奏天象:‘近见客星如孛,芒角侵逼紫微帝垣,其光晦暗,主刀兵之灾,更应东方有异气萌动,侵凌宫阙之象!’奏报之中,务要隐隐然点出‘东夷’二字,却又不可坐实。只道是‘天象示警,关乎神器安危’.....”
“皇上素来最重天象谶纬,兼之前线败绩、火药生变、士卒伤残、民怨沸腾…桩桩件件,皆指向武备疏失、奸佞作祟。再闻此‘客星犯紫微,主东夷侵宫’之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不必我们说出口,自会在皇上心头盘踞。那金简身上流淌的李朝血脉,便是他此刻最大的原罪!此局,方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