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到石毛的脚步声远去,才开了口。他们进入巢穴时从入口垂下的苔藓间穿过,苔藓帘此时仍在微微摇曳,虎星的眼睛便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闪烁。 “你有何贵干?”她问。 他坐了下来:“来给你送警报。” 她浑身一紧:“出什么事了吗?” “雷族最近在四棵树的山谷里狩猎。” 她的皮毛顺着脊背耸动起来。“四棵树是中立的领地。任何族群都不该在那里狩猎。” “也许大火过后,森林里的猎物还没有恢复。”虎星轻声说,“也可能,他们就是想在那里留下自己的标记。” “我们应该向他们发难吗?” “那要看你的想法了。”他将尾巴盖在脚掌上,“我想,你或许会考虑也把自己的巡逻队派到那里去。” “我为什么要派巡逻队去四棵树?” “河流结了冰,你们又没能夺回太阳石——” 他是专程来提醒她的败绩的吗?她打断了他。“我不需要建议。”她厉声道。 他颔首表示歉意:“我只想作为盟友提供帮助。请原谅我。” 她蓬开毛发。“你会对雷族发难吗?”她问。 “我不认为影族的实力足以独自挑战他们。”他状似无辜地睁圆眼睛。他在暗示自己希望得到河族帮助吗?他接着说道:“何况我们自己的边界内猎物充裕。我更担心的是你。毕竟你们与雷族毗邻,这件事或许会升级为冲突。只需要一位武士追着猎物意外闯过气味界线……”他顿了顿。“猎物可不管什么边界不边界的。” “他们目前尚未越界。”她不动声色地说道。他在试图告诉她某些东西,但她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如果他们越界了,”他说道,“影族会支持你。当然,如果也许你……”他又一度欲言又止。 豹星俯身向前。 “如果你想跨越他们的边界,影族也不会多话。” “你想让我去偷猎雷族的猎物?” “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都会得到影族的支持。”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眯缝起双眼。他仿佛在怂恿她去招惹雷族。这是他在族群间搅局的办法吗——掀起战争? “想象一下,你我勠力同心,我们能变得多么强大。”他轻声道。 “但我们已经是盟友了。” “我考虑的是更长远的事。”他轻声说,“想象一下,不再有四个为边界争斗不休的族群,而是只剩下两个。” 她愣住了:“但自古以来就有四个族群。” “为什么?” “因为这是星族的决定。” “星族那里可不存在四个族群。”虎星指出,“那为什么星族是一种规矩,我们又是另一套规矩呢?你认为星族会喜欢看到我们为了边界和猎物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吵个没完吗?” “当然不会!”她竖起了皮毛。他的言下之意可是会危及武士守则的。那将违背她从小到大相信的一切。可是,更少的族群也就意味着更少的边界。也就是更多的猎物。河族不会一碰上河流结冰或发洪水就挨饿了。她将这念头甩开。不,这太鼠脑子了。“雷族绝不会赞成的,”她说道,“而风族只能在荒原上狩猎。他们根本不懂怎么抓森林里的猎物。” 虎星两眼炯炯。“谁说必须要雷族或风族同意了?”他说道,“我对追兔子的和宠物猫都没兴趣。我想与之共事的对象是你。我们理念相同,都懂得往长远看,而不是囿于过去的条条框框。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强大的族群,只属于真正的武士。” 她心跳加速。一个由真正的武士组成的族群可以雄踞整座森林。她可以将太阳石从雷族掌中夺回来。她可以随时有需要,就去荒原上狩猎。 虎星倾身挨近,呼出温暖的吐息,豹星能嗅到其中老鼠的麝香味。“这就是我一直说的变革。这就是我们让族群迎来前所未有之强大的途径。” 她注视着他。两个族群。这可能吗? 她打了个激灵。 当然不可能。 河族就是河族,无论生存有多么艰难,她都无法想象自己放弃河族的独立地位,成为另一个族群的一部分。“不了。”她扬起口鼻,“我们可以做盟友。但其他的就算了。” 他凝视她片刻,仿佛在等待她改变想法,接着,他站了起来。“我大失所望。”他说道,“但也许你说得对。族群何苦追求变革呢?河族就这样也挺好。”他转过身往出口走去。“祝你好运,能喂饱你的族群。”他的尾巴从豹星口鼻上扫过,用鼻头挑开路钻出了巢穴。 他被惹恼了。他会缓过劲儿来的。可豹星仍情不自禁感到内疚的刺痛。她说过自己想要变革,这下虎星来请她帮忙让变革成为现实,她却令他碰了一鼻子灰。他的计划果真如此不可理喻吗?毕竟,他只是想让他们的武士饱足无忧。合并族群能是满足一切需求的办法吗? 第二天,小羽和小暴在空地边上急切地徘徊,藓毛骄傲地看着他们。 豹星对她的族猫们喊道:“所有年龄够大,能够游水的猫集合过来,听我讲话。” 她的族猫们聚到空地周围。藓毛一挥尾巴,将小羽和小暴叫到自己身边。 幼崽们期待地看着豹星,她随之感到一阵焦虑。帮助这两只幼崽成为勇敢忠诚的河族武士是她的责任。他们能扼杀掉身体里雷族血液的影响吗?她看向石毛和雾脚。她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石毛最近总在提出疑问。显然,他对于豹星的种种选择是有顾虑的。他要是将那些质疑传给了他的学徒怎么办? 她用力抖散皮毛。泥毛与钩星对她长期以来的怀疑令她自己都学会猜忌自己了。她不会允许他们,或石毛,或别的任何猫,使她对自己的决定犯嘀咕。她长存心头的,是族群的最高福祉,而她做出的决策也会始终反映出她对族群的关切。 “小羽。”她将稚嫩的母猫唤到空地中间。从灰条叼着她走过垫脚石,放在钩星掌间的那一夜到现在,她长大了多少呀!在这之中又发生了多少改变。“你已经年满六个月,是时候成为学徒了。”她高声说。小羽长着一双大眼睛,眼里闪烁着兴奋。“从今天起,你会被称为羽爪。你的老师是雾脚。我希望她会将自己的知识尽数传授给你。” 雾脚站在空地边缘,看起来做好了随时快步上前迎接学徒的准备。 豹星一点头,示意她上前来。“雾脚,”她对走到面前的淡灰色母猫点了点头,“你是一位忠诚而勇敢的武士。你还给这个族群带来了你的孩子,他们将来也会成为不折不扣的武士。” 樱草爪、芦苇爪和矛爪挨在黑掌边上观礼,个个眼中流露出自豪。 “现在,该是你将自己的技艺传授给年轻猫的时候了。我希望羽爪在你的指导下茁壮成长。” 当雾脚将鼻子贴在羽爪头上的一刹那,强烈的情感忽然触动了豹星。无论这两个孩子的皮毛下流淌着怎样的血液,他们都是她的族猫。他们会成为强壮的河族学徒,以后也会成为强壮的武士。 “小暴。” 她呼唤年幼的公猫上前,他快步从空地边缘跑过来,兴高采烈地看着她。 “你已经年满六个月,做好了成为学徒的准备。从今天起,你会被称作暴爪。石毛是你的老师。”她点头示意副族长上前,然后颔首致意。“你是族群里最强壮、技艺最娴熟的武士之一。”她对停在暴爪身旁的公猫说道,“我希望你能将自己的技艺传给暴爪,将他训练成如你一般值得敬畏的斗士与猎手。” 石毛眼神明亮,好些天来,他第一次露出了喜色。他用鼻子碰碰暴爪的脑袋,族群开始高呼新学徒的名号。 “暴爪!” “羽爪!” 藓毛的声音最为响亮,但很快就被黑掌与其他武士的声音淹没了,岛屿上回荡着族猫们的欢呼声。 豹星放松了肩膀。学徒巢穴这下又满满当当了。怪不得虎星会希望河族与他结盟呢。 欢呼声小了下去,豹星对她的副族长点点头。 “石毛,我想和你谈谈狩猎巡逻队的事。叫上黑掌、莎草涓和水獭斑和我们一起讨论。” 他点点头,将自己之前吃的老鼠放下,快步穿过空地。 豹星在她的巢穴外踱步。这里依然萦绕着虎星的气息。尽管拒绝了虎星,但如果她陷入与雷族的冲突,豹星认为虎星仍旧会站在她这边。或许试探一下他也是好的。 石毛、莎草涓、黑掌和水獭斑聚到她周围,她点头致意。石毛期待地眨着眼看她。 “上个秃叶季,河族猫挨了饿。”豹星轻声说,“这个秃叶季,我希望确保这样的情况不再重演。” “怎么做?”水獭斑问,“虽然河流已经结冰了,但秃叶季还不算开始呢。” “太阳石也还在雷族那里。”黑掌补充。 她耸动皮毛:“我们必须将目光放到别处。” 石毛不安地移动脚掌:“你指的是?” “如果今天巡逻队带回来的猎物不够多,明天,我就会要求他们跨越雷族边界。” 石毛脊背上的毛发抽动起来:“那是越界!” 豹星将头一歪:“那你宁愿自己的族猫挨饿吗?” “当然不是。”他抽动尾巴,“但我们不能偷雷族的猎物来填自己的肚子。武士守则——” “武士守则还说我们不能让幼崽受苦。”她瞥向育婴室,“你觉得这两条哪条最重要?” “我知道,可是——” “你忠不忠于河族?” 他盯着她,耳朵抽动。 “你到底忠不忠诚?”她嘶声逼问。 “我忠诚!”他大声说,“我一直都很忠诚。你怎么能这样问?”他蓬开毛发,但仍旧显得紧张不安。“我愿意为保护我的族群做任何事。我永远都愿意,哪怕……” 豹星眯起眼睛:“哪怕?” “哪怕——”他又踌躇了,神情慌乱无措,“——他们不希望我这样做。”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豹星站起来。他举止为何这样可疑?“会议结束了。”她说道,“那就这么定了。如果形势所迫,我们就到河对岸去狩猎。” 她抖抖尾巴遣散了大家。石毛的反应令她心乱如麻。她走出营地,钻过芦苇丛坐在河边。冰面一直铺到了对岸。她看见河心处的冰层比较薄。狩猎队大概可以将它凿破。但她不打算派她的武士到冰下捕鱼。那样很容易迷失方向,找不到呼吸孔的位置。她不希望有任何猫被困在坚冰下。 石毛的话始终阴魂不散。 我愿意为保护我的族群做任何事。 哪怕…… 哪怕什么?河族副族长想说的是什么?在太阳石之战前,她从没想过石毛会有二心。但火心对他和雾脚说了某些话,那些话足以在混战中将他们逼退。而现在,石毛又开始反对夺取雷族的猎物。难道不忠之心如疾病一般在这个族群中扩散了吗?难道灰条对他也产生了影响? 身后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她回头,透过芦苇丛看到一片蓝灰色的皮毛在移动。她嗅尝空气。是石毛。他放轻了脚步,仿佛唯恐被发觉。他一只猫要去哪儿?他在营地里没有事做吗? 她等到石毛经过后,才蹑足钻出苇丛跟上了他的气味,沿途始终在公猫身后留出足够的距离,避免他发现自己。她跟着石毛来到了一片空地边缘,空地被芦苇荡掩映在中间,上面长满了草。她俯下身在芦苇丛中匍匐前行,终于来到了听得见的地方。雾脚正在草地上徘徊,石毛对她说着话。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他说道,“我们只要闭紧嘴巴就好。” “但火心已经知道了。”雾脚看着他,眼睛里亮着恐惧,“也就是说灰条肯定知道。说不准整个雷族都知道。” “他们肯定是不知道的。”石毛安慰她,“火心告诉我们,只是为了让我们不要伤害蓝星。” 告诉你们什么?豹星扭身匍匐近了些。 雾脚不愿放松下来:“那要是河族发现了呢?” “一些河族猫或许早就知道了。”石毛郁郁不乐地说,“把两只幼崽偷偷带进育婴室肯定不是件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而且灰池说不定对别的猫吐露过实情。这么多个月来始终假装我们是她亲生的孩子,肯定也不容易。” 假装?豹星咽了口唾沫。他是什么意思?石毛和雾脚不是灰池的亲生幼崽吗? 雾脚眨眼看着哥哥。“橡心肯定也很不好受。”她轻声说,“他不得不隐瞒我们的身世。”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多希望他在我们年龄够大以后就告诉我们了啊。” “蓝星肯定让他发过誓保守秘密。”石毛说道。 好奇心灼得豹星耳朵发烫。这件事又和蓝星有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抛弃我们?”雾脚说道,“她把小羽和小暴交给河族时,承认过幼崽属于母亲的族群。既然她这么认为,那不应该把我们留在她身边吗?” 豹星瞪大了眼睛。她没理解错吧?雾脚和石毛是蓝星与橡心的孩子?河族的副族长竟然是只混族猫? 石毛眉头一敛:“不管蓝星以前是怎么决定的,她当时肯定认为那是最好的办法。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守住这个秘密。” “我们不该告诉豹星吗?”雾脚说道,“应该让她知情。” “你没见过灰条背叛之后,她看羽爪和暴爪的眼神吗?”石毛说,“而且刚才就因为我不愿同意窃取雷族的猎物,她就差把我的脑袋咬下来了。”他打了个寒噤。“被银溪和灰条的事情刺激过之后,她太多心了。我们还是闭上嘴就好。” 豹星不用再听下去了。她向后溜过芦苇丛,钻到小径上。匆匆回营地的途中,她脑子里转得飞快。她本以为羽爪和暴爪就是河族里仅有的混族猫了。但这下看来,混族猫还有两只——而且她将这两只猫任命为了羽爪和暴爪的老师。焦灼在皮毛下如蛆虫蠕动。水流一旦找到了涌入石块的缝隙,最终就会将石块劈为两半。这就是河族日后的命运吗?四只流着雷族血液的猫。她要怎么相信他们的忠诚?他们会像灰条一样对她背信弃义吗?她鞭甩尾巴。她早该处理掉那只猫。这一次,她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