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十五刚过,清晨,上京城皇宫。
金銮殿内,龙涎香混着炭火的气息氤氲升腾,却驱不散弥漫在煌煌殿宇间的凝重寒意。年节的余韵被肃穆的朝仪彻底碾碎,只留下冰冷的现实——大雍的国库,如同这初春的河面,看似平静,底下却已冰裂暗涌,岌岌可危。
皇帝端坐于高高的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透过缝隙,沉沉地扫视着阶下肃立的群臣。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千钧重压,让殿内本就稀薄的空气几乎凝固。
“诸卿,年也过了,节也过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该议议正事了。户部,卢俊峰,你来说说,去年岁入几何?国库现存几何?今岁开支预算几何?”
户部尚书卢俊峰,清流砥柱,面容清癯,此刻却眉头紧锁,如同刻着深深的“川”字。他深吸一口气,手持象牙笏板,出班奏对,声音洪亮却难掩沉重:
“臣,户部尚书卢俊峰启奏陛下。去岁,天下夏秋两税,实征白银一千九百八十七万两有奇,较前年短收三百二十万两。各色盐课、茶课、矿课、关税等项,亦多有亏欠,合计短收约一百五十万两。总计岁入,较往年定额,短少近五百万两!”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五百万两!这几乎是一个中等省份全年的赋税!
卢俊峰的声音愈发沉痛:“而支出方面,九边重镇军饷、粮秣转运、京营官兵俸禄、宗室禄米、百官俸给、宫廷用度、河工修缮……桩桩件件,皆不可减。去岁秋末,上京城外百里长平县遭连日暴雨,河堤溃决,水淹七乡,陛下仁德,特旨拨付赈灾银八十万两,粮十五万石,由臣与工部潘尚书(潘训季)亲赴督办,幸赖天恩浩荡,吏员用命,灾民得以安置,疫病未起,并无亏空挪用之事,此乃陛下圣明之福。”
他特意提及长平赈灾,既是表功,更是堵住悠悠之口,表明这八十万两花得明白,并非亏空源头。
“然,”卢俊峰话锋一转,如同重锤落下,“去岁各项支出已远超岁入,寅吃卯粮,挪借多处。如今国库现存银……不足四百万两!”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个数字,“而仅今岁开春,九边催饷文书已如雪片飞来,初步核算,至少需五百万两方能支应至夏收!更遑论其他日常开支。陛下,国库…已然见底!寅吃卯粮,寅亦将尽矣!”
“不足四百万两……”皇帝重复了一句,声音平淡无波,但阶下熟悉帝心的老臣,如宰相张居中,眼皮却微微跳了一下。这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死寂笼罩着大殿。那“不足四百万两”的数字,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每个人心头。兵部尚书王振武,武王党的魁首,身形魁梧,面色黝黑,此刻也眉头紧锁。军饷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不足四百万两?”皇帝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冷峭,“朕记得,太祖、成祖之时,国库充盈,可支十年!何以到了朕的手里,竟至于此?卢俊峰,你说,银子都去哪了?”
卢俊峰额头渗出细汗,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却也是最难回答的。他只能硬着头皮:“陛下明鉴!臣执掌户部,夙夜忧叹,不敢有丝毫懈怠。然,天时不齐,去岁南方数省亦有旱蝗之灾,田赋锐减;商路时有梗阻,关税亦减;更兼宗室繁衍日众,禄米开支日增;九边烽燧未息,军费浩繁……此皆为实情。臣…臣有负圣恩!”他重重叩首。
“哼!实情?”兵部右侍郎范畴,清流干将,年轻气盛,忍不住出班驳斥,“卢尚书所言固然是实,然户部调度失当,监管不力,亦是事实!各地税监中饱私囊者几何?豪强勋贵隐匿田产、逃避赋税者几何?户部可有雷霆手段清丈田亩,追缴欠税?只知哭穷,不知开源节流,如何解这燃眉之急?”他矛头直指户部,也隐隐指向那些依附于太子、武王的勋贵势力。
户部右侍郎张清源,同为清流,但更显沉稳,立刻出言维护:“范侍郎此言差矣!清丈田亩,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一日之功,更需地方实心用事。至于税监贪墨,户部已行文各地巡按御史严查,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务之急,是寻一速效之法,填补亏空,稳住九边军心!”
“速效之法?”吏部右侍郎周文正,太子党核心,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无非是加赋!向那些本就困苦的小民加征!去年长平水患刚过,民力未复,再加赋税,岂不是逼民造反?张侍郎,你这‘速效’,是饮鸩止渴!”
“周侍郎言重了!”张清源反唇相讥,“不加赋,军饷何来?边关不稳,何谈民生?难道坐视鞑虏叩关不成?”
“好了!”宰相张居中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中的火药味。这位太子党的定海神针,须发皆白,面容儒雅,眼神却深如寒潭。他缓缓出班,对皇帝躬身一礼:“陛下,卢尚书所奏,触目惊心,实乃国朝心腹大患。然争吵无益。臣以为,开源节流,双管齐下,方是正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振武和范畴:“节流,首在裁汰冗员,削减非必要开支。京营、各地卫所,兵额虚报、吃空饷者不在少数,兵部当严加核查,汰弱留强,可省下一笔巨款。各部衙门,亦应厉行节俭,削减浮费。” 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将矛头引向了兵部和军队,暗含敲打武王党之意。
“至于开源,”张居中话锋一转,看向卢俊峰和户部诸人,“除严查积欠、追缴逃税外,或可…预征部分来年赋税,以解燃眉之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待度过此关,再图恢复。”
“预征?!”右都御史宋怀瑾,清流领袖之一,须发戟张,立刻激烈反对,“张相!此乃剜肉补疮!寅年预征卯粮,卯年又当如何?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地方官吏必借此名目层层加码,盘剥百姓,民怨沸腾,国本动摇!万万不可!”
“宋总宪忧国忧民,其心可嘉。”张居中面色不变,语气依旧平和,“然国事艰难,两害相权取其轻。难道要坐视国库空虚,边军哗变,社稷倾颓?陛下,”他转向龙椅,“预征之法,历朝皆有,非我朝首创。只需严令地方,不得借此加派分毫,违者重处,当可控制。”
皇帝的手指,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哒…哒…哒…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他没有看张居中,也没有看宋怀瑾,目光仿佛穿透了殿顶,望向某个虚空之处。殿内诸臣,无论派系,皆屏息凝神,等待着那最终的裁决。这敲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国库亏空的巨大阴影,笼罩着金銮殿,也预示着接下来更为激烈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