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手指敲击龙椅的“哒哒”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金銮殿内的空气彻底凝结。每一个音节都敲在群臣紧绷的神经上。
敲击声终于停下。皇帝的目光缓缓垂落,扫过阶下诸臣,最终定格在宰相张居中的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久经宦海的老宰相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预征…”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张相老成谋国,所言…亦不失为一策。” 此言一出,太子党众人如周文正、吏部尚书刘海涛等人,神色微松。右都御史宋怀瑾等清流则面露急色。
“然,”皇帝话锋一转,如同冰棱断裂,“宋怀瑾所虑,亦非杞人忧天。前明覆辙,殷鉴不远。预征之害,在于层层盘剥,最终民不聊生,官逼民反。” 他目光转向卢俊峰和工部尚书潘训季,“卢俊峰,潘训季。”
“臣在!”两人立刻躬身。
“去年长平水患,你们办得妥当,朕心甚慰。”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那八十万两赈灾银,十五万石粮,从国库拨出,到发放灾民手中,可曾短了一分一厘?可有官员从中渔利?”
卢俊峰和潘训季心中俱是一凛。皇帝此时重提长平赈灾,绝非仅仅褒奖那么简单!这是在敲打,也是在警告——连专款专用的赈灾银粮都能被盯上,更何况是预征这种可以上下其手的“活钱”?
卢俊峰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回陛下!长平赈灾,臣与潘尚书亲临坐镇,户部、工部、地方官员协同,所有银粮发放皆有详细册档,按户按丁,由灾民亲自画押领取,并派御史现场监督。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绝无分毫克扣挪用!若有,臣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万死不辞!” 他必须把这条路彻底堵死,才能让预征的提议少一分被攻讦的理由。
潘训季也立刻跟上:“陛下,臣可作证!长平河堤溃决,乃天灾。赈灾款项,专款专用,工部负责河工修复,户部负责钱粮发放,账目清晰,经得起任何查验!若有贪墨,天厌之!” 这位清流工部尚书,话语铿锵,带着一股技术官僚的耿直。
“好。”皇帝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既然长平之事办得干净,可见事在人为。预征与否,暂且搁置。卢俊峰,范畴方才所言,勋贵豪强隐匿田产,逃避赋税,积弊甚深。户部对此,可有章程?”
话题陡然转向勋贵!矛头似乎指向了那些根基深厚的利益集团,其中不乏太子、武王甚至晋王的支持者。殿内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卢俊峰精神一振,这正是他清流一派力主之事:“陛下!勋贵豪强倚仗特权,勾结地方胥吏,以‘投献’、‘诡寄’、‘飞洒’等手段,将田产寄于功名、官身之下,逃避税赋,此乃顽疾!臣以为,当行‘清丈田亩’!由朝廷派出得力干员,分赴各省,重新丈量土地,核实田亩归属,追缴历年积欠!此乃正本清源之策!” 他目光灼灼,看向右都御史宋怀瑾,寻求支持。
宋怀瑾立刻出列,声如洪钟:“陛下!卢尚书所言极是!清丈田亩,势在必行!此非仅为解一时之困,更为社稷长治久安!田赋乃国之根本,根基不清,税源不明,纵有金山银山,亦如沙上筑塔!臣请陛下下旨,严令清丈,无论王公勋戚,一视同仁!若有阻挠,严惩不贷!” 清流一派的斗志被瞬间点燃。
“清丈?”兵部尚书王振武冷哼一声,终于按捺不住,“说得好听!清丈田亩,牵涉何等之广?地方盘根错节,豪强视田土如命!派员下去?派谁?谁能保证公正无私?谁能保证不激起民变?此策耗时日久,远水难解近渴!眼下九边将士等着米下锅,等着银子养家!等你们清丈出结果,黄花菜都凉了!我看,还是张相所言预征,或兵部范畴所言裁汰冗兵,更为实际!” 他直接点出“裁汰冗兵”,将球踢回给范畴和清流。
范畴年轻气盛,毫不退缩:“王尚书!裁汰冗兵,核查空饷,本就是兵部分内之责!军费开支最大,若兵部自身能严加整饬,汰弱留强,核实兵额,杜绝虚耗,省下之银何止百万?何须动辄加赋预征,盘剥百姓?莫非兵部…有难言之隐?” 这话就带着刺了,直指兵部可能存在的巨大黑洞。
“放肆!”王振武勃然大怒,须发戟张,“黄口小儿,安敢妄议军机!九边将士浴血戍边,保境安民,岂容你在此污蔑!核查兵额?你可知边关情势瞬息万变?兵额虚实乃军机要务,岂能轻易示人?范畴,你居心何在!” 他气势汹汹,试图以军国机密压人。
“王尚书息怒。”吏部左侍郎上官止,晋王党的关键人物,此刻却慢悠悠地开口了。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阴柔的穿透力,“范侍郎也是为国分忧,言辞或许激烈,但核查兵额、杜绝空饷,确是节流良策。兵部若问心无愧,清者自清,何惧核查?陛下,”他转向龙椅,躬身道,“臣以为,清丈田亩与核查兵额、裁汰冗员,可并行不悖。开源节流,双管齐下。唯需选派得力、公正、且能压得住场面之人主持。至于人选…”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吏部尚书刘海涛(太子党)和右侍郎周文正(太子党),又掠过刑部、大理寺的位置,“吏部掌铨选,刑部、大理寺掌刑名,或可协同。”
上官止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狠毒!他把“清丈”和“核查兵额”这两块最难啃的骨头并提,又把选人的皮球踢给了吏部(太子党把持),还拉上了刑部和大理寺(孤穆之)。这等于把太子党和清流都架在了火上烤。无论谁去主持清丈(必然得罪勋贵豪强),谁去核查兵额(必然得罪军方和背后的武王党),都将成为众矢之的。而他晋王党,却可以作壁上观,甚至从中渔利。
吏部尚书刘海涛脸色微变,立刻出班:“陛下!清丈田亩,核查兵额,皆非易事,需通盘考量,谋定后动。仓促行事,恐生变乱。当务之急,仍是筹措军饷!臣附议张相先前提议,预征部分赋税,严令地方不得加派,并责成户部、都察院严加督查!同时,亦应严查各地积欠,追缴逃税,双管齐下,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他试图把焦点拉回“预征”这个相对“安全”的选项,避开晋王党挖的坑。
右都御史宋怀瑾立刻反驳:“刘尚书!预征遗祸无穷!地方官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得加派’四字,形同虚设!最终苦的还是升斗小民!长平水患方平,百姓元气未复,再行预征,无异雪上加霜!陛下!臣请陛下三思!” 他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刑部尚书黎明袁,“黎尚书,刑部掌天下刑名,豪强勋贵逃税、地方胥吏贪墨,刑部亦责无旁贷!清丈虽缓,但打击现行贪墨、追缴积欠,刑部当雷厉风行!”
黎明袁,这位以“摇摆”着称的老狐狸,被宋怀瑾点名,心中暗骂,面上却不得不表态:“宋总宪所言甚是。刑部自当恪尽职守,严查贪墨,追缴积欠。然…积弊非一日,涉及面广,牵涉者众,亦需地方配合,非刑部一己之力可速成。” 他打了个太极,既不敢得罪清流,也不敢真去捅勋贵豪强的马蜂窝。
朝堂之上,太子党(张居中、刘海涛、周文正)主“预征”暂渡难关;清流派(卢俊峰、潘训季、范畴、宋怀瑾)主“清丈开源”与“裁军节流”;晋王党(上官止)看似公允实则搅混水,把难题抛给对手;武王党(王振武)坚决反对裁军核查;刑部、工部、礼部等中立或摇摆者则或明哲保身,或被迫表态。各方势力围绕着“钱”字,唇枪舌剑,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将大雍朝堂的派系倾轧与利益纠葛展现得淋漓尽致。金銮殿内,暗流汹涌,看似在讨论国策,实则是权力与利益的生死博弈。那国库亏空的巨大窟窿,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所有人的理智与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