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的热闹渐渐散去,喧嚣的人潮如退潮般涌向四面八方。周海清带着云袖,沿着相对僻静的抄手游廊往周府方向走。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细长。四周的欢声笑语已变得遥远模糊,只余下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里回响。
“小姐,快到了。”云袖小声说着,紧了紧扶着周海清的手,总觉得这巷子比来时更显幽深阴冷。
话音未落,前方巷口阴影处,猛地窜出三条黑影,堵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眼神浑浊,带着贪婪;后面两个一个瘦高,一个矮壮,都带着市井无赖特有的痞气。
“哟!小娘子,夜深人静,这是去哪儿啊?”横肉汉子咧嘴一笑,露出黄牙,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周海清身上逡巡,“瞧这身打扮,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吧?借点银子给哥几个买酒喝?”
云袖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将周海清护在身后,声音发颤:“你们…你们想干什么?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我们老爷是吏部右侍郎!”
“吏部右侍郎?”瘦高个嗤笑一声,“好大的官儿!吓死老子了!老子只知道,这黑灯瞎火的,小娘子身上的首饰和这鼓鼓囊囊的荷包,看着就招人喜欢!”他搓着手,步步逼近。
周海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钱可以给你们,放我们走。”她试图去解腰间的荷包,手指却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钱我们要,人嘛……”矮壮汉子嘿嘿淫笑着,目光更加露骨,“这么水灵的小姐,陪哥几个乐呵乐呵……”
“住手!”横肉汉子假意呵斥,却也跟着逼近,“别吓着小姐,先把值钱的拿出来!”
三人呈品字形围拢上来,阴影彻底笼罩了主仆二人。云袖的惊叫被堵在喉咙里,周海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喝如惊雷般在巷口炸响:“光天化日…不,深更半夜,尔等鼠辈安敢欺辱良家女子!”
一道颀长的身影如同疾风般冲入战团,正是崔修远!他手中并无利器,情急之下抄起墙边一根废弃的木棍,毫不犹豫地朝着最近的矮壮汉子小腿狠狠扫去!
“哎哟!”矮壮汉子猝不及防,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小姐快退后!”崔修远头也不回地对周海清喊道,同时身形一侧,险险避开横肉汉子挥来的拳头。他动作迅捷,虽无章法,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木棍专挑对方脆弱的关节和下盘招呼,一时间竟逼得横肉汉子和瘦高个手忙脚乱。
“妈的!哪来的酸书生找死!”横肉汉子大怒,抽出腰间的短匕。
崔修远眼神一凛,心知不妙。他猛地将手中木棍掷向瘦高个面门,趁其躲闪之际,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狠狠砸向持匕的横肉汉子手腕!
“当啷!”匕首脱手落地。
崔修远趁机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横肉汉子腹部,将其踹得踉跄后退。他迅速转身,拉起吓呆的周海清和云袖:“快跑!”
三人跌跌撞撞冲出巷口,重新跑回尚有零星行人的街道。背后传来流氓不甘的咒骂声,但终究没敢在人多处追来。
直到确认安全,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周海清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奔跑和惊吓染上红晕,额角渗出细汗,几缕发丝贴在鬓边,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多…多谢崔公子救命之恩!”她声音微颤,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深深伏了下去。此刻再看崔修远,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儒衫在刚才的打斗中沾了尘土,甚至袖口还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略显狼狈。但他挺身而出的背影,那清俊面容上决然的神色,还有那奋不顾身的勇气,在她眼中却比之前吟诗时更添了十分的光彩,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瞬间驱散了恐惧,也深深烙进了心底。
崔修远连忙虚扶:“姑娘快快请起!路见不平,理当相助。更何况……”他目光落在周海清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方才真是凶险万分,姑娘受惊了。可有受伤?”他注意到她微微凌乱的鬓发和急促的呼吸。
“没…没有,多亏公子及时相救。”周海清抬起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心跳莫名又加快了几分,脸颊更红了,“公子怎会在此?”
“说来惭愧,”崔修远露出一丝苦笑,指了指不远处一条更小的巷子,“小生寄居的‘悦来客栈’就在那条巷子里。方才回客栈,抄近路走到巷口,便听到争执声,循声望去……幸而赶上了。”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语气带着后怕,“此地不宜久留,让小生护送姑娘回府吧,以防那些宵小贼心不死。”
周海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轻轻点头:“有劳公子。”
三人一同前行,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云袖对崔修远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不住地道谢。周海清则沉默了许多,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身旁这个“英雄”。他儒衫上的尘土和破口,此刻在她眼中非但不显落魄,反而成了英勇的勋章。那“寒梅傲雪”的孤傲形象,瞬间被“侠义书生”的温润可靠所取代,在她心中交织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一路无话,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流淌。崔修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举止守礼,言语温和,更让周海清觉得他品性高洁。
很快,周府的后角门已近在眼前。
“姑娘,府邸已到,小生便送到此处。”崔修远停下脚步,拱手告辞。
“多谢崔公子。”周海清再次郑重道谢,声音轻柔,“公子之恩,海清铭记于心。夜已深,公子也请快些回客栈歇息,路上务必小心。”
“姑娘放心。告辞。”崔修远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个温和的笑容,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周海清站在角门外,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云袖小声提醒,才如梦初醒。
离周府不远的一条漆黑死胡同里。
方才那三个市井流氓正聚在一起,矮壮汉子揉着还在发痛的小腿,嘴里骂骂咧咧。
忽然,巷口传来脚步声。三人警觉回头,却见崔修远去而复返,神色再无方才面对周海清时的温润关切,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平静。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随手抛给为首的横肉汉子。
“事情办得不错。”崔修远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横肉汉子掂了掂钱袋,脸上立刻堆满谄媚的笑:“谢公子赏!公子真是神机妙算,那小姐……”
“闭嘴。”崔修远冷冷打断,“拿了钱,闭上嘴,滚出上京城。若让我听到半点风声……”他眼神如刀锋般扫过三人,未尽之意让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是是是!小的们明白!这就滚!这就滚!”三人点头哈腰,抱着钱袋,如同受惊的老鼠般飞快地钻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崔修远站在原地,轻轻掸了掸儒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月光照不进这条死巷,将他半边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
回到自己的闺房,关上门,周海清才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气,靠在门扉上。云袖连忙给她倒水压惊。
“小姐,吓死奴婢了!那些歹人真是胆大包天!”云袖心有余悸,“这事…要不要禀告老爷?让老爷派人彻查,把那几个恶徒抓起来!”
周海清捧着茶杯,温热的茶水让她冰冷的指尖渐渐回暖。她脑海中却全是崔修远挺身而出时决然的身影,以及他关切询问时温和的眼神。
“不必了。”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
“小姐?”云袖不解。
“都是些市井小民,想必也是生活所迫,一时糊涂。”周海清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况且……我这不是没事吗?”她顿了顿,脸颊又微微泛红,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还……遇到了崔郎。”
“崔郎?”云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小姐是说崔公子?”
周海清没有回答,只是将茶杯放到桌上,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夜风涌入,带着远处残留的烟火气息。她望向崔修远离开的方向,夜空如墨,星辰寥落,唯有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那人清俊温润的面容,在她心头反复萦绕,挥之不去。那枚“寒梅傲雪”的玉佩仿佛带着他的体温,烙印在她心底。
与此同时,穆之与阿月一行人也回到了灯火通明的郡主府。
婉儿和阿阮还沉浸在杂耍的兴奋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个节目最精彩。
林远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向穆之简单汇报了平安回府。
穆之点点头,看向身边的阿月。经历了喧嚣的夜晚,她的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还算清明。
“累了吧?早些歇息。”穆之温声道。
“嗯。”阿月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上元夜的繁华与热闹如同一个巨大的幻梦,此刻梦醒,心底深处那些被灯火暂时驱散的黑暗记忆,又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她看着檐下随风摇曳的灯笼,火光跳跃,却仿佛照不亮她眼底深处的某些角落。
穆之敏锐地捕捉到她瞬间的失神,默默握紧了她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郡主府内渐渐安静下来,上元之夜的喧嚣彻底落幕,只余下满城灯火渐次熄灭的微光,以及各自心中或甜蜜、或悸动、或沉重、或警惕的余波,在寂静中酝酿着未知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