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好仃的手还贴在那块刚出炉的玻璃上,温润的触感像春水滑过指尖。生产线尽头的光晕微微晃动,映得他袖口泛起一层柔白。技术组的消息还在手机屏幕上亮着,说新涂层的光谱又往晨光偏了0.3纳米——这数字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可他知道,正是这些看不见的毫厘,让一盏灯从“能用”变成“想留”。
他收回手,指尖在工装裤上轻轻蹭了蹭,像是怕沾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可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车间外,快递站的三轮车正轰隆启动,载着发往欧洲的样品驶出厂区。他望着那背影,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灯能寄到,人呢?
他转身走回办公室,没开灯,只把窗推开一条缝。风卷着远处工地的尘土味吹进来,混着玻璃熔炉淡淡的焦香。桌上摊着上个月的海外销售简报,德国那页被他用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客户问,能不能派个懂德语又懂光的人来现场调试?”
他盯着那行字,笑了下。不是笑客户要求高,是笑自己——原来他们早就在等一个“人”,而不只是“货”。
他掏出手机,翻到团队群。小林刚发了个表情包,是一只猫头鹰戴着眼镜敲键盘,配文:“数据追光犬今日上线。”小李回了个“掌灯人已就位”,刘好仃没回,却点开语音备忘录,低声说了句:“明天上午十点,会议室,谈点新事。”
第二天,阳光比往常来得早。
刘好仃走进会议室时,发现小林已经到了,正用马克杯当扩音器,对着投影仪讲电话:“对,‘禅光001’的色温数据我们随时可共享,但你们得先确认——贵司的展厅空调湿度能不能稳定在55%?我们这灯娇贵,怕干。”
挂了电话,他抬头看见刘好仃,立刻收起玩笑脸:“刘哥,是不是又有新动作?”
“不算新,是迟早要走的一步。”刘好仃把文件夹放在桌上,没急着打开,“咱们的灯,现在能照到柏林的客厅、米兰的设计展、哥本哈根的儿童房。可问题是——谁去跟人家聊这盏灯?”
小林挠头:“不是有代理吗?还有翻译……”
“翻译能翻‘色温3000K’,可翻得了‘这光像不像你小时候外婆厨房里的那盏’吗?”刘好仃轻轻敲了敲桌面,“客户要的不只是参数,是理解。而理解,得靠人。”
小李这时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叠简历:“刚筛完这季度的应聘资料,国际业务部收到八十七份,其中真正有海外生活经验、懂设计、会讲两种以上语言的——七个。”
“七个?”小林瞪眼,“还都是应届?”
“最资深的那个,在曼谷做过两年家居买手,上个月刚辞职回国照顾老人。”小李把简历推过去,“我联系了,她说暂时不想再外派。”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刘好仃没说话,起身走到白板前,写下两个字:人光。
“咱们做灯,靠的是把光藏进玻璃里。可品牌要走出去,靠的是把‘人’变成光。”他转过身,“现在不是缺订单,是缺能代表咱们说话的人。不是传话筒,是能站在客户面前,说‘我懂你想要什么样的光’的那种人。”
小林嘀咕:“可这种人,别家也抢啊。大厂给高薪、给股权、给海外轮岗……咱们一个玻璃厂,拿什么拼?”
“拼钱?拼不过。”刘好仃笑了笑,“可咱们拼得过‘真’。你想想,咱们的涂层是怎么一步步调出来的?不是靠算法猜,是靠一次次摸着样品说‘再柔一点’‘再暖一分’。这种劲儿,是能传染的。”
小李若有所思:“所以,咱们要的不是‘招人’,是‘养人’?”
“对。”刘好仃在白板上画了个圈,“咱们得自己培养一批‘光语者’——懂技术、懂审美、懂人心,还能用别人的母语讲咱们的故事。”
小林突然笑出声:“那我是不是该去报个法语班?以后见巴黎客户,先来句‘bonjour, voici la lumière qui ne blesse pas les yeux’?”
“发音不行。”小李摇头,“重音全错。”
“那你来?”小林反呛,“你倒是会,可你手一碰玻璃,就知道它有没有微裂,可你一开口,连‘hello’都像机器人读的。”
刘好仃看着两人斗嘴,没打断。他知道,这笑声背后,是真实的焦虑。
他抬手,在白板上又写了一行字:“全球化,不是人走出去,是心被接住。”
“咱们不一定要挖来多少大神。”他声音沉了些,“但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把每一个愿意学的人,变成能代表咱们品牌的人。哪怕他现在只会说‘hello’,只要他愿意摸这块玻璃,愿意听客户说‘这灯让我想起老家的黄昏’,他就能学会怎么把光送出去。”
小李低头翻简历,忽然抬头:“刘哥,上个月那个实习生,还记得吗?北大德语系的,来实习两周,天天蹲车间,拿本子记咱们工人的操作术语。走的时候,写了篇《中国工厂里的光哲学》,发在她学校公众号,阅读量破万。”
刘好仃点头:“我记得。她走前问我,为什么咱们的灯边缘要打磨七道工序。我说,因为人手摸上去,不该有‘防备感’。”
“她当时眼睛亮了一下。”小李说,“像被什么点着了。”
“那就点着更多人。”刘好仃拿起笔,在白板最上方写下:“品牌全球化人才培养计划——启动。”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是为了抢市场,是为了——让每一盏灯,都有人能替它说话。”
会议快结束时,人事部的小张匆匆赶来,手里捏着一份外企的招聘启事:“刘哥,刚看到,xx国际照明在挖人,开出双倍薪资,还承诺三年内送员工去米兰深造。”
会议室一静。
小林撇嘴:“这不就是明抢?”
刘好仃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轻轻折好,放进文件夹。
“他们抢的是‘人’。”他把笔放下,声音很轻,“咱们要的,是‘种子’。一颗颗能扎根、能发芽、能把咱们的光带到更远地方的种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阳光正斜斜照在车间顶棚,玻璃阵列在光下泛着柔和的乳白,像一片静谧的湖。
“咱们的灯能照多远,我说了不算。”他回头,看着团队,“但谁来点亮下一盏灯——得由我们来选。”
小林忽然举手:“那……培训从哪开始?”
刘好仃笑了:“明天早上八点,车间实操课。第一课——闭上眼睛,用手摸三块玻璃,告诉我哪一块,最像‘家里的光’。”
“就这?”小李愣住。
“就这。”刘好仃点头,“心通了,话才通。话通了,光才走得远。”
散会后,他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小样玻璃,放在桌角。阳光穿过窗棂,落在玻璃上,折射出一道细小的虹。
他盯着那道光,忽然想起早上在车间摸样品时,玻璃表面映出的自己——模糊、微颤,却清晰可见。
那一刻他明白,培养人,就像打磨玻璃。
不是一刀切出形状,而是一点点磨去毛刺,让光能穿过去,也让别人能透过它,看见背后那颗想把世界照得更暖一点的心。
他拿起手机,给培训部发了条消息:“下周起,增设‘跨文化沟通实训’,第一课主题:如何用一杯茶,聊懂一盏灯。”
刚发完,小林冲进来,手里挥着平板:“刘哥!菲律宾那个博主回消息了!她说‘禅光001’到了,她拍了开箱视频,标题就叫——‘这盏灯,像有人懂我的失眠’。”
刘好仃抬头,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桌角那块玻璃轻轻转了个方向,让那道虹光,正好落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
光斑缓缓移动,从亚洲,滑向欧洲,最后停在了南美洲的一角。
他伸手,指尖轻轻压住那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