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进车间,像一把刚磨好的尺子,把地面划成明暗两半。刘好仃站在质检台前,指尖轻轻抚过一块刚下线的玻璃——弧面流畅,透光均匀,连最细微的接缝处都像被风吻过一样平滑。他没说话,只是把玻璃翻了个面,对着光又看了一遍,然后轻轻放回托盘。
系统警报的提示音还在耳边回荡,那是十分钟前的事。一个打着“灵感致敬”旗号的仿品链接刚冒头,就被“光盾”自动标记,他顺手点了几下,投诉流程走完,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耽误。
可这回,他没像往常那样转身就走。
他盯着那块玻璃,忽然觉得它像一张没写完的信纸,干干净净,却只讲了一半的话。
“咱们把门守住了。”他低声说,像是对玻璃讲,也像是对自己讲,“可门外面,还有那么多地方没人去。”
他转身走向办公室,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门没关严,留了条缝,风从走廊穿进来,吹动了桌上那份刚打印出来的《全球平台侵权趋势月报》。数据很好看——链接少了,响应快了,品牌词正向关联率一路飘红。可刘好仃的目光只在第一页停留了几秒,就翻到了空白的最后一页。
他抽出笔,在那页白纸上写了两个字:出海。
字写得有点歪,像是久未提笔的小学生,可笔画结实,一横一竖都带着劲儿。
半小时后,会议室的灯亮了。
小林抱着笔记本进来时,看见刘好仃正用马克笔在白板上画东西。不是流程图,也不是数据表,而是一张歪歪扭扭的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笔标了好几个圈:东南亚、中东、南美、北欧……
“刘师傅,您这是……要开环球旅行团?”小林把包放下,笑着问。
刘好仃头也没抬:“我在想,咱们这块玻璃,能不能不光被人抄,还能被人抢着买。”
小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说……拓展市场?”
“对。”他放下笔,转过身,“咱们花了半年,把贼赶出门。现在门干净了,是不是该想想,怎么把家搬得更大一点?”
小李也到了,刚坐下就听见这话,差点把水喷出来:“哎哟,我还以为咱们终于能喘口气了,结果您这是要从‘守门员’转行当‘前锋’啊?”
“守门员再厉害,球总得往对方球门踢啊。”刘好仃笑了,“咱们不能光防着别人抄,还得让人知道,什么叫原创的光。”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小林低头翻了翻手里的数据:“可国际市场……水挺深的。语言、渠道、消费习惯,全都不一样。咱们现在这点人手,怕是不够撒的。”
“我知道。”刘好仃点头,“也不是明天就去开分公司。但总得有人先看看,哪儿风小,哪儿浪大,哪儿能下锚。”
小李挠头:“可咱们现在主打的是工艺和设计,国外那些大牌,动不动就百年历史,咱们这‘门’字玻璃,人家认吗?”
“认不认,得先让人看见。”刘好仃走到窗边,指了指厂区外那辆正装货的物流车,“你看那车,现在拉的货,九成五都在国内转。可它底盘一样,轮胎一样,加满油,也能开出国门。”
小林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先小范围试水?找几个侵权少、反馈好的区域,做试点推广?”
“聪明。”刘好仃竖起大拇指,“咱们‘光盾’刚立起来,护得住自己,也该试试能不能照亮别人。”
小李忽然笑出声:“那您可得想好口号,别又是‘我们的光,不容复制’这种——国外人听不懂文绉绉的。”
“那就简单点。”刘好仃一拍桌子,“就说:这块玻璃,只此一家。”
“行!”小林眼睛亮了,“我这就整理过去半年海外消费者的咨询记录,看看哪些地区问得多、问得细,说不定就是潜在市场。”
“对。”刘好仃点头,“数据不会骗人。谁问得多,说明谁心里有这根弦。”
小李也来了劲:“要不我再拉个表,把之前下架仿品最多的平台列出来?哪儿抄得凶,说明哪儿需求旺——咱们正主去了,说不定直接掀桌子。”
“可以。”刘好仃笑了,“不过这回不是掀桌子,是摆桌子。咱们得让人知道,正版不仅存在,还更好看、更耐用、更值得买。”
会议快结束时,阳光已经爬到了白板上的“欧洲”圈里。
刘好仃没急着走。他站在白板前,看着那张手绘地图,忽然觉得它不像地图了,倒像一张菜单——上面写着不同地方的口味、习惯、节奏,而他们要做的,不是把同一道菜端给所有人,而是学会用同样的光,炒出不同的味道。
“咱们厂里这块玻璃,”他转身,语气平静却有力,“不是为了躲仿品才做得好。它本来,就该走得更远。”
没人接话,但每个人的笔记本上,都多了一个新标题。
有的写“海外试点区域初筛”,有的写“本地化营销思路”,还有的直接画了个小地球,上面插着一面写着“门”字的小旗。
刘好仃走出会议室时,顺手把门关上了。
走廊尽头,质检台上的那块玻璃还在。阳光穿过它,在地面投出一道清澈的光带,像一条刚铺好的路,笔直地伸向门口。
他走过去,没再检查弧度,也没再看透光率。
他只是轻轻用手掌贴了贴玻璃表面。
温的。
像刚出炉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他没去调度台,也没看系统警报。
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邮箱,新建一封邮件。收件人栏空着,主题栏写了五个字:关于出海。
正文第一句是:“咱们的玻璃,是时候见见世面了。”
他敲完这句,停了几秒,又补了一句:“不是去打架,是去交朋友。”
鼠标悬在“发送”键上,他没急着点。
他转头看向窗外。物流车正缓缓驶出厂区,车顶的反光条在晨光中一闪一闪,像一串跳动的信号。
他忽然想起昨晚回家路上,路过一家咖啡馆。玻璃橱窗里摆着一盏灯,灯罩是块磨砂玻璃,上面刻着一行小字:“Light from the East.”
他当时没在意,现在却觉得,那光,本该是从他们厂里出去的。
他收回视线,手指轻轻一点。
邮件发送成功。
几乎同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小林发来的消息:“刘师傅,我刚整理完数据——过去三个月,中东地区关于‘门’字玻璃的独立站咨询量涨了四倍,有家迪拜的设计公司还主动问代理合作的事。”
他还没回,小李又发来一条:“南美那边,有个智利博主用咱们的玻璃拍了组光影大片,点赞破十万了!标题就俩字:真光。”
刘好仃看着手机,笑了。
他起身走到车间,拿起一块刚打磨好的玻璃,迎着光看了看。
边缘光滑,弧度均匀,光影流动如溪。
他没放回托盘,而是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要远行的礼物。
“小林!”他朝办公室方向喊了一嗓子,“把中东那家公司的资料发我一份。”
“好嘞!”小林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准备一份英文版的产品故事书。不用多,一页就行。”
“写啥?”小林探出头。
“就写——”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玻璃,轻声说,“一个中国老工人,怎么把光,一点点磨出来的。”
他转身走向质检台,脚步平稳。
阳光穿过玻璃,在他脚边铺开一道明亮的光斑。
光斑缓缓移动,像一把尺子,量着时间,也量着远方。
他把玻璃轻轻放下,指尖在表面划过。
忽然,手机又震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是系统警报。
标题写着:某北欧设计展官网,展品介绍中出现“门”字玻璃同款工艺,标注为“北欧极简主义新作”。
他没急着点开。
他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然后抬起头,望向车间尽头那扇大开的门。
门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