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过模具区的铁皮屋顶,在水泥地上画出一道明暗交界的线。刘好仃踩着那道光走进来时,手里拎着一个旧保温杯,杯盖拧得死紧,像是怕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没看公告栏上那份还带着订书钉印的方案,而是径直走向称重台——台秤已经摆好,旁边多了个手机支架,小林正拿胶带把一台二手平板固定上去。
“老王的车还没影。”老张蹲在台边,手指在登记表上划了一道,“说好八点,现在都八点二十三了。”
刘好仃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凉了,茶叶沉在底下,像一群歇脚的蚂蚁。他掏出手机,点进和“宝安老王”的聊天窗口,上一条消息是对方发来的车牌照片,尾号确实是587,但时间戳是昨天。他拨了语音过去。
“堵在北环!”老王的声音夹着车喇叭的杂音,“临时修路,换了个厢车顶上,蓝色那个,司机姓李。”
刘好仃挂了电话,把对话内容念了一遍。老张眉头没松:“换车不打招呼,规矩乱了。”
“那就补规矩。”刘好仃把保温杯放在台秤边缘当配重,示意小林打开录像,“等车来了,从卸货到装车全程拍,每批模具贴编号,称重读数对准镜头三秒。咱们不靠嘴说,靠画面认人。”
小林点头,平板界面切到表格模板:批次、重量、时间、车牌、视频链接。第一行空着,像一张等着被填满的嘴。
九点十七分,一辆陌生的蓝色厢式货车缓缓倒进装卸区。司机探头张望,老张立刻站起来,手里捏着登记表,像举着一面小旗。车停稳后,他绕到车尾,盯着车牌看了五秒,才在“尾号”一栏写下“032”,旁边加了个问号。
称重开始。碎模具哗啦啦倒进铁筐,台秤指针晃了几下,停在37.2公斤。小林把平板对准读数,嘴里报数:“三七点二,批次A0403,视频已录,链接生成。”他顺手点进表格,粘贴进去。
老张忽然蹲下身,在登记表边缘写了一行小字:“尾号587未见,换车?”写完,他抬头看了眼刘好仃,后者正盯着货车后门闭合的缝隙,仿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中午前,数据整好了。刘好仃把电子表传进内部群,标题就一行字:“废料回收首日记录”。没人点赞,也没人说话。过了十分钟,阿芳回了个表情——一个戴护目镜的小人举着记事本,像是在说“我在盯呢”。
下午两点,熔炉区。热浪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贴在人脸上。技术员小陈抱着双臂站在控制台前,眉头拧成一团:“加旁路管道?现在?炉温正稳着,万一波动,整批料都得报废。”
刘好仃没争,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展开是张手绘图,线条歪歪扭扭,像小孩作业本上的涂鸦。他指着一处弯道:“冰岛那边的热风装置,我记了简化版。不碰主路,只从北侧排气口引一条小管,流量调到最低,试四小时,不影响主循环。”
小陈凑近看,手指在图上滑了滑:“这接口尺寸不对,咱们的管道粗两公分。”
“那就加个过渡环。”刘好仃从工具箱里摸出一块废弃的铜片,“先手工焊个样,不成再改。”
小陈犹豫几秒,终于点头:“行,但只准在三点到七点间试,非高峰。”
阿芳已经在本子上记下时间节点。她抬头问:“温度和良率,每半小时录一次?”
“对。”刘好仃说,“数据别修饰,哪怕只差0.3度,也记下来。”
试运行第三小时,小林举着手机绕到熔炉北侧,镜头扫过新装的管道接口。画面里,金属表面凝了一圈细小的水珠,像出汗似的。他没停,继续拍,直到视频结束。
晚上八点,小林坐在工位上,盯着电脑屏幕。首份《环保行动周报》快做完了。左边是三张图:废料称重、货车装车、管道试运行。右边是数据表,碳排放预估那一栏,他按公开公式算出了个数字:18.6kg co?。
他敲了几个字:“这些减排量,相当于……”
手指悬在回车键上,没按下去。
刘好仃走过来,看了眼屏幕,摇头:“删了。”
“可大家不一定懂这些数意味着什么。”
“懂不懂,不是咱们该操心的。”刘好仃指着照片,“这张图里,37公斤碎模,来自3号炉下午班。它去了哪里,比它为什么被丢更重要。”
小林抿了抿嘴,删掉那行字。最终版本只留三部分:原始照片、重量与回收时间、预估碳减排量。底部小字写着:“记录人:小林;无修饰”。
发布前,刘好仃翻出手机日历,确认了5月6日的提醒——碳排放检测,已预约上门。他顺手在周报附件里标注了一句,没发群,只存在本地。
周报发出时,群里静了几分钟。然后,老张回了个语音,只有两个字:“齐了。”
阿芳发了张截图,是清迈合作社昨天回的邮件,附图里,一个孩子正用模具比划路灯底座的大小。她没说话,只在下面打了个句号。
第二天一早,刘好仃走进模具区,发现称重台边多了个塑料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节新电池。盒子底下压了张便签,字迹陌生:“给平板用的,别断电。”
他没问是谁放的,把电池收进抽屉,打开手机看周报的阅读数——37次。厂里一共41人。
熔炉试运行的数据也出来了。四小时里,温度波动最大0.4度,良率下降0.1%,在误差范围内。阿芳把表格打印出来,贴在控制台旁,标题是:“余热回收首试记录”。
小林站在公告栏前,盯着周报下方那行小字看了很久。忽然,他掏出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事实不说话,但它在走。”
中午,刘好仃去食堂打了份青菜豆腐,坐下刚要吃,手机震了一下。是老王发来的视频,三十秒,拍的是废料抵达再生资源站的全过程。最后几秒,镜头特意扫过地磅,读数清清楚楚:37.2公斤。
他看完,没回复,只是把视频转进了内部群,标题就两个字:“到了。”
老张正在啃馒头,瞥见消息点开,看了两遍,默默把馒头渣拍了拍,塞进饭盒。他起身时,顺手把登记表翻到最新一页,在“运输合规性”栏补了一句:“视频可查,待核车牌。”
下午三点,阳光移到了熔炉北侧管道。小林路过时,发现早上那圈凝露已经干了,但金属表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水渍印,弯弯曲曲,像条小河。
他掏出手机,拍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