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模具区,阳光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昨夜没关严的窗户漏进一缕风,吹动了桌上几张散落的A4纸,边缘微微翘起,像在打哈欠。小林第一个到,手里拎着两杯豆浆,一杯已经歪了盖子,顺着纸杯外壁流到指尖,他一边甩手一边把另一杯塞进阿芳手里。
“你迟到了。”阿芳头也不抬,正用回形针把几张打印纸钉成册子,钉了三遍才对齐。
“我梦见咱们的《车间日志》被《时代》杂志引用。”小林抽了张椅子坐下,“封面标题是——‘来自深圳模具桌的真相’。”
老张扛着工具箱进来,听见这话哼了一声:“那你还梦到NASA请咱们去造太空玻璃?”
刘好仃推门进来时,手里夹着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国际社会责任标准初步梳理报告》。他没说话,先把小林那杯漏了半路的豆浆推到桌角,然后从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贴在白板上。
“今天不聊梦。”他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三个词:环保、公益、透明。
“聊怎么干活。”
会议室一时安静。窗外有叉车缓缓驶过,金属托盘与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长音,像在提醒大家:厂里的日子,从来不是靠口号过的。
阿芳翻了翻手里的报告,终于开口:“刘工,咱们现在做的事,是跨国公司花几百万请顾问团才敢碰的。可咱们……预算还没人家一顿饭钱多。”
“所以不能照搬。”刘好仃点头,“咱们不搞大场面,只做能落地的事。”
他拿起笔,在“环保”后面写下:“模具废料回收溯源——老张负责”。
老张皱眉:“这事儿我熟,但以前都是老王收走,我们连合同都没有。”
“现在开始有。”刘好仃从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收据联,“昨天我去再生资源站,见到了老王,全名王建国,还加了微信。下次回收,咱们拍照、称重、留记录,每一步都存档。”
小林眼睛一亮:“这不就是供应链追溯?欧盟那堆红字里,咱们先啃下一块硬骨头。”
“对。”刘好仃又在“公益”后写:“玻璃瓶变灯项目启动——阿芳牵头,联动清迈合作社。”
阿芳愣了下:“他们真愿意合作?”
“他们昨天回了邮件。”刘好仃掏出手机,点开一封带泰文附件的信,“说有个孩子想用咱们的模具做个路灯,照亮他家巷子。他们问——能不能多寄几个?”
阿芳没说话,低头在本子上画了个小瓶子,底下连着电线,头顶亮着光。
最后,刘好仃在“透明”后写:“每月发布《车间日志》——小林主理,内容只记事实,不写感想。”
小林刚想笑,又憋住了:“这玩意儿发哪儿?咱们连公众号都没有。”
“先发内部群。”刘好仃说,“再转开源论坛。不求转发,只求有人看见我们在认真做事。”
老张忽然开口:“写日志?这不就是写材料?厂里最不缺这个。”
刘好仃没反驳。他打开手机,播放了一段音频——风穿过玻璃瓶口,发出低鸣,接着,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轻轻响起:“妈妈,我很好。”
会议室没人说话。
音频结束,刘好仃轻声说:“这是冰岛那边新做的装置,用那棵树的年轮录的音。他们没等我们发号施令,自己就把故事接了下去。”
他顿了顿,翻开厂里上个月的废料单:“三个月前,我们连谁收走模具都不知道。现在我们知道老王叫王建国,来自宝安再生资源站,回收价格是每公斤2.3元,运输车是蓝色厢式货车,车牌尾号587。”
“这不是材料。”他说,“这是事实。咱们不宣传,咱们呈现。”
老张沉默片刻,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支红笔,在“环保”那行下面划了条横线:“下周一开始,每批废料拍照存档,我亲自盯。”
阿芳抬头:“清迈那边我今晚就回邮件,问他们需要多少模具,咱们能支援多少。”
小林举起手:“《车间日志》第一期,我打算从废料溯源开始,配图+数据,不加滤镜,不写金句。”
刘好仃笑了:“挺好,越朴素越好。”
他翻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字:“不是为了达标,是为了不辜负。”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几个小字,藏在页脚,像是只写给自己看的。
方案初稿在中午前完成。三人围在桌前,逐条核对时间节点:
第1周:与再生资源站签订简易记录协议
第2周:清迈项目需求确认,启动首批模具预留
第3周:发布首期《车间日志》,附碳排放检测预约单
“时间紧。”阿芳说,“但能走通。”
“那就走。”刘好仃把草案打印出来,放在桌上,“签个名,不是立军令状,是做个提醒——咱们现在做的事,不只是为了厂里省电省钱。”
小林第一个签字,笔迹歪歪扭扭,像在画笑脸。
阿芳签得认真,名字工整地落在“公益”栏旁。
老张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了,末尾加了个括号:“(先试三个月)”。
刘好仃最后一个签。他没用黑笔,而是从抽屉里翻出一支旧钢笔,墨水有点干,写了两行才顺畅。签完名,他翻开笔记本,找到背面那三行字:
听过了。
记下了。
该传了。
他在下面,用钢笔补了一句:“现在,开始传。”
阿芳看见了,悄悄掏出手机拍了张照,发到团队群,配文:“RSc-002_声音的容器”。
没过多久,群里弹出一张手绘图:一个玻璃瓶悬在风中,内部亮着微光,像是装了一颗小星星。
刘好仃没看手机。他把笔记本合上,放进文件夹,轻轻压在方案封面底下。那本子边角磨得发白,封皮上还沾着一点磨砂玻璃的粉末,像雪。
下午三点,阳光移到了工桌中央。刘好仃起身,把方案打印稿钉在模具区公告栏上,底下留了一行空白:“欢迎提意见,不欢迎冷嘲热讽。”
他刚转身,阿芳追上来:“刘工,万一没人看呢?”
“有人看。”他说,“清迈的孩子会看,冰岛种树的人会看,还有那个在纸箱上写‘妈,我在深圳’的女孩——她也会看。”
“咱们不指望全世界鼓掌。”他笑了笑,“只要有人觉得,这世界还值得认真对待,就够了。”
小林抱着电脑走过来,屏幕上是刚做好的《车间日志》模板:左侧是废料重量照片,右侧是检测数据表格,最底下一行小字写着:“记录人:小林;日期:2025年4月3日。”
“要不要加个标题?”他问。
“不加。”刘好仃说,“标题太像宣传,咱们只做事。”
老张从工具箱里掏出一卷红色胶带,剪了一小段,贴在公告栏的方案标题旁,像打了颗星。
“就这么干。”他说。
会议结束,工桌恢复安静。刘好仃把文件夹放在最上层,笔记本夹在中间,像夹着一段未完的旅程。
窗外,一辆叉车正缓缓倒车,车尾轻轻撞上墙角的橡胶护垫,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文件夹边缘,一页纸被震得微微翘起,露出笔记本封皮下的一行铅笔字:
“第1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