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吓得林淡和黛玉同时一个激灵,猛地回头。
只见林泽正站在他们身后,脸上表情复杂,三分后怕,三分紧张,还有四分对着自家弟弟的“控诉”。
他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着异常朴素、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钱长富。
林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大哥?你……你怎么在这儿?皇上已经走了吗?”他下意识地朝府门内望了望。
林泽看着弟弟那副“你怎么逃出来了”的表情,没好气地磨了磨后槽牙,说道:“走?皇上金口玉言说要见见长富兄,人还没见到,怎么会走?”
“那你怎么没在花厅陪着皇上?跑出来做什么?”林淡发出灵魂拷问。
林泽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我是怕长富兄毫无准备,骤然面圣,再吓出个好歹来。就跟皇上禀明,说长富兄可能在商行,我亲自去接他过来,也好让他路上有个心理准备。”
他说着,侧身让了让,露出了身后脸色发白、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钱长富。
林淡这才注意到钱长富今日的打扮——一身半新不旧的深灰色布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佩饰,简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完全符合,甚至可以说是刻意低于一个平民百姓见官时应有的规制。这与他平日里虽不张扬,但也会穿些质料上乘、款式得体衣衫的模样大相径庭。
虽说在林淡的大力推动下,商部成立,商人的地位确实有所提升,但本朝那些针对商人服饰、车马的逾矩限制条文,并未明文废除,只是眼下处于一种“民不举官不究”的默许状态。
平日里,像钱长富这样有头有脸的商人,穿着略好些,只要不太过分,也没人计较。但今日不同,面见天子,钱长富的第一反应就是——绝对不能在任何细节上授人以柄,往最规矩、最不起眼了打扮准没错!
回想起刚才去商行找人的情形,林泽现在还觉得有些好笑。
他找到钱长富,压低声音说“皇上要见你”时,钱长富的第一反应是瞪大了眼睛,干笑了两声:“林兄,您莫要开这等玩笑,我胆子小,经不起吓。”
在确认林泽绝非玩笑之后,钱长富直接腿一软,跌坐回了太师椅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喃喃道:“皇……皇上要见我?我……我这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了?还是要掉脑袋了?”那模样,仿佛不是要去见皇帝,而是要去赴刑场。
说实话,若不是早年因缘际会,通过林家这条线,与林淡打了多年交道,还算熟悉,就以他一个小小商人的身份,见到林淡这样年轻有为的四品大员,那都是要心里打鼓,腿肚子发颤的。
事实上,随着林淡的官越做越大,威势日重,钱长富每次去见林淡,哪怕林淡对他依旧客气,他都得提前做好久的心理建设。那种对官员、对权势根深蒂固的恐惧,始终盘踞在他心底。
不过,恐惧归恐惧,钱长富内心深处,无数次庆幸自己当年押对了宝,并且一直秉持着知恩图报的原则。
想当年,林泽找到他爹,提出要一起合伙,抢夺金陵薛家在某一行的生意。那时林泽要本钱没多少本钱,对生意经也不算精通,完全是个生手。
但钱老爷子看中了林家清贵的门第和潜力,力排众议,坚持合作,并且该给林泽的分红、好处,一分都没少给,做得极为厚道。
后来他家生意做到京城,林淡正好需要可靠的人手暗中盯着宁、荣两府的动向,他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最得力的伙计听候调遣,后来甚至还多次主动加派人手,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果然,林淡对此十分满意,投桃报李,不仅在许多生意上给予了关照,后来更是寻了机会,将他那个善于算账的弟弟运作进了户部当差。钱家的生意也因此越做越大,路子越走越宽。
虽说林淡解释了很多次,钱长旺能进户部完全是自己的实力,但是钱家上下貌似都没信。一致认为肯定是林淡出力了,钱长富都觉得自家这大腿抱得是又稳又准,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大腿居然能厉害到这种地步——直接能让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点名要召见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商贾!
在一番剧烈的心潮起伏、自我安慰与恐惧交织之后,钱长富最终还是翻箱倒柜,找出了这件绝对符合规制、甚至略显寒酸,但在眼下看来最“安全”的衣服换上,怀着上坟般的心情,跟着林泽来了。
只是,越是靠近那座熟悉的林府,他的心跳得就越快,手心冷汗直冒,若不是林泽在一旁时拽着他,给他打气,他好几次都差点调头逃跑。
此刻,钱长富看着面前气度从容的林淡和明媚灵动的康乐县主,又想到府里花厅坐着的那位真龙天子,只觉得喉咙发干,双腿灌铅,连一句完整的问安都说不利索了,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林淡深深作揖。
林淡瞧着钱长富那副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模样,虽然觉得有些“辣眼睛”,与他平日精明干练的商人形象相去甚远,却并未出言纠正或安抚。
他心知肚明,在皇上面前,钱长富这份源自骨子里的敬畏与近乎笨拙的朴实反应,恰恰是最好的反应,远比任何刻意的镇定或谄媚都来得真实可信。
而且,有钱长富的极度紧张作为衬托,自家大哥林泽方才虽然也惶恐,但至少还能对答几句,行礼如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可圈可点”、“沉着稳重”了!
果然,皇上饶有兴致地简单问询了钱长富几句关于行商见闻、货物往来之事,结果发现这位钱大东家紧张得句句磕巴,额头冒汗,回话逻辑都颠三倒四,不由得失笑摇头,那点因林泽不够机敏而产生的些许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他心中暗道:这林泽比起他这伙伴,已然算是难得的老成持重了!看来林淡举荐其兄,倒也并非全然出于私心。
皇上终究是仁君,怕真把这老实巴交的商人给吓出个好歹来,加上见林淡已然回府,便开了金口,和颜悦色地对林泽和钱长富道:“好了,不必拘礼,都坐下回话吧。”
随即也不再刻意问他二人,将目光转向了刚进门的林淡。
钱长富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在最下首的绣墩上挨了半边屁股坐下,直到此时,他才惊觉,明明是初夏还不算酷热的天气,自己的中衣竟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