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里的年轮
老胡总说他的书店在生长。不是墙角蔓延的爬山虎,也不是柜台裂缝里冒出的青苔,是架上那本 1987年版的《唐诗宋词选》,是抽屉里夹着的褪色书签,是窗台砖缝里嵌着的半截铅笔头。
今年惊蛰那天,书店的木门突然卡住了。黄铜门环悬在半空,像只停在枝头的铜鸟。老胡踩着木梯去修合页,蓝布围裙的口袋里掉出片玉兰花瓣。“2003年也有这样的春风,”他用黄油润滑铰链,“那时候你爷爷在里间校稿,我蹲在门口捆旧书,木门就是这样吱呀吱呀,像在数落在台阶上的花瓣。”
卸下的门轴里滚出粒杏仁。老胡捏在指尖搓了搓,忽然笑出声。说这是我十岁时塞进去的,那天学校组织春游,我偷偷藏了把杏仁,一把喂了巷口的流浪狗,一把就塞进了门轴的缝隙。“你说要给木门喂点脆的,不然它总把日子嚼得软绵绵。”
我蹲在地上捡木屑,发现门框刻着行小字:1979.3.15。这串数字在木纹里藏了四十多年,像条冬眠的溪流。老胡说这是书店开张那天凿的,当时整条街有三家书店,他选了采光最好的这间。“那时候觉得日子要过得明明白白,连书页都得晒着太阳翻。”
修书架的师傅来那天,老胡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没有工具,是用棉线捆着的购书单,是泛黄的借阅登记本,是爷爷年轻时在出版社工作的校样,边角都磨成了波浪形。“这本登记本是你上初中时用的,”他抽出本牛皮纸册子,上面的钢笔字洇着水痕,“那时候总在放学后等你来借《哈利波特》,书架第三层总留着空位,像在等归巢的鸟。”
师傅给书架上漆时,里间的旧座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像谁在空屋里清了清嗓子。老胡的手指顿了顿,摸到柜台侧面的刻痕——那是 2008年雪灾时,顾客蹭着积雪进门时划出的印记。“当时以为门板要裂开,”他用指腹摩挲着刻痕,“没想到冻住的是门前的台阶,书店在暖烘烘的屋里还能开张,就是木门的声音变沉了,像个喝了浓茶的老人。”
合页重新转动时,夕阳正好漫过门槛。老胡把杏仁放回门轴,说要留着给木门当念想。我看着门轴咬住杏仁的碎粒,忽然明白木门挡住的从来不是寒风。它在留住雨天躲进来的读者,留住冬夜借暖炉的流浪汉,留住所有被岁月冲淡的寻常瞬间,然后把它们酿成琥珀,嵌在时光的纹路里。
现在书店的木门又开始吱呀作响,比从前更有节奏。有时深夜路过,能看见窗纸上晃动的灯光,像盏守夜的灯笼,光晕轻得能接住飘落的星光。上周我在门框发现新的刻痕,是老胡用凿子刻的:2024.2.18,小孙女来借了本绘本。
原来时光从不是飞走的鸟。它是间老书店,把所有零散的日子装订成册,最后从泛黄的书页里,从老胡的皱纹里,从杏仁裂开的缝隙里,渗出些清润润的东西。是午后四点的阳光,是书签上的干花,是我掌心里那道被书页割出的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