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里的光阴
孙叔总说他的照相馆在呼吸。不是快门按下的咔嚓声,也不是显影液晃动的哗啦声,是暗房里那台 1983年的海鸥相机,是抽屉里压着的旧底片,是窗台裂缝里嵌着的半截胶卷。
今年春分那天,照相馆的放大机突然卡住了。铜制镜头卡在焦距处,像只停在相纸上的铜雀。孙叔踩着木凳去调光圈,蓝布褂的口袋里掉出片樱花。“1997年也有这样的春光,”他往齿轮上抹松节油,“那时候你爷爷在暗房显影,我蹲在红灯下裁相纸,放大机就是这样嗡嗡响,像在数落在暗盒上的光斑。”
卸下的镜头盖里滚出粒樱桃核。孙叔捏在指尖转了转,忽然笑出声。说这是我七岁时塞进去的,那天邻居家的樱桃熟了,我偷偷藏了一把,一把喂了巷口的鸽子,一把就塞进了镜头的缝隙。“你说要给相机喂点甜的,不然它总把光影拍得寡淡。”
我蹲在地上捡底片,发现相机底座刻着行小字:1980.4.5。这串数字在铜锈里藏了四十多年,像条浸在显影液里的银线。孙叔说这是照相馆开张时刻的,当时镇上有两家照相馆,他选了采光最好的这间。“那时候觉得日子要过得明亮,连影子都得带着光。”
修快门的师傅来那天,孙叔翻出个铁盒。里面没有工具,是用红绳捆着的相册,是泛黄的预约单,是爷爷去上海进修带回的显影粉,包装都磨成了圆弧。“这本相册是你母亲满月时用的,”他抽出本红绸相册,“那时候总在傍晚拍全家福,快门卡住时,就把逗笑的铃铛摇得叮当响,说这样能把笑声也拍进去。”
师傅给快门上油时,暗房的红灯突然闪了一下。像谁在红光里眨了眨眼。孙叔的手指顿了顿,摸到相机侧面的刻痕——那是 2003年非典时,隔着玻璃拍证件照撞出的凹痕。“当时以为镜头要裂了,”他用指腹摩挲着凹痕,“没想到模糊的是防护面罩,照相馆在暖烘烘的屋里还能开张,就是快门声变沉了,像个喝了花茶的老人。”
放大机重新转动时,暮色正好漫过暗房。孙叔把樱桃核埋进花盆,说要留着给相机当念想。我看着相纸上渐渐浮现的影像,忽然明白相机拍下的从来不是容貌。它在拍下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拍下新人交换的戒指,拍下老人寿宴的烛火,把所有被岁月冲淡的瞬间,都印在底片的银粒里。
现在照相馆的红灯又开始亮起来,比从前更柔和。有时深夜路过,能看见窗纸上晃动的灯影,像块浸了月光的相纸。上周我在相机底座发现新的刻痕,是孙叔用刻刀划的:2024.3.21,小孙女来拍了张樱花照。
原来时光从不是褪色的照片。它是间老照相馆,把所有零碎的日子洗成影像,最后从底片的银光里,从孙叔的取景框里,从樱桃核发芽的缝隙里,渗出些暖融融的东西。是午后三点的阳光,是定影液里的海波味,是我掌心那道被暗房夹子夹出的浅痕。
照相馆的老相册总在午后泛着光。皮质封面被翻得发亮,像块浸了几十年时光的琥珀。孙叔说这相册装过太多笑容,有孩子的乳牙照,有青年的毕业照,有老人的金婚照。“你奶奶年轻时总爱在相册里夹花瓣,”他用软布擦着封面,“有次夹了片玫瑰,说这样翻照片时能闻到当年的香。”
墙角的木架上总挂着背景布。有时是红绒的,有时是素色的,都熨得平平整整。孙叔每天清晨都要抖落灰尘,说干净的背景才能衬出笑容。“你外公在世时总爱往背景布上喷香水,”他摘下块蓝底布,“有次给新娘拍婚纱照,新娘说这香味能记一辈子。”
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后院的暗房。孙叔蹲在水里捡相纸时,发现砖缝里嵌着个相框。玻璃碎裂的银相框,里面还粘着半张底片。“这是你外婆年轻时落下的,”他用清水洗了洗,“那时候她来拍证件照,把相框藏在砖缝里,说等考上大学再取出来,没想到一藏就是三十年。”
现在每到清晨,照相馆就飘起显影液的气息。孙叔坐在红灯下显影,影子被红光拉得很长,和老相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浸了银盐的旧画。我看着他把显好的照片挂起来晾干,忽然明白那些旧物件从来不是摆设。相机装着的是光阴,相册夹着的是故事,连砖缝里的相框,都在悄悄数着照相馆里的日升月落。
照相馆的门槛总在雨天积着水。青石板被踩得发亮,像块被抚摸了半世纪的玉。孙叔说这门槛见过太多期待的眼神,有背着书包来拍准考证的学生,有穿着新衣来拍全家福的家庭。“你小时候总爱在门槛上坐,”他用布擦着门槛,“有次把糖葫芦蹭在上面,却拍手笑,说门槛吃了甜的,拍出来的照片也会甜。”
窗台上的旧瓷碗总泡着底片。是用来软化胶片的清水,碗沿还沾着定影液的痕迹。孙叔说这瓷碗泡底片最匀,洗多少回都不会伤银粒。“你爷爷总爱往水里放片柠檬,”他用镊子夹起张底片,“有次洗老照片,说这样能让影像更清亮,像把时光擦亮了。”
前几天整理阁楼,发现个旧木箱。里面装着些老物件,有爷爷的测光表,有孙叔的修片笔,有妈妈小时候的百日照。“这张照片是你周岁时拍的,”孙叔拿起张泛黄的照片,“当时你总爱哭,我就把拨浪鼓藏在相机后面,现在看这照片,好像还能听见鼓声。”
如今照相馆的生意不如从前,但孙叔依旧每天开门。他说照相馆就像个老朋友,只要红灯亮着,就有人来坐坐。有时是来洗老照片的老街坊,有时是来拍复古照的年轻人,有时只是来避雨的流浪猫。“光影能留痕,”孙叔笑着把新拍的照片挂起来,“就像日子再快,也总得有些瞬间能留住。”
照相馆的旧收音机总在午后响。放着几十年前的老歌,有时是《光阴的故事》,有时是《同桌的你》。孙叔说这收音机是 1986年买的,当时客人拍照时总爱听。“有次放《童年》,”他调了调频道,“有个中年人听着听着就笑了,说想起了和同桌拍毕业照的日子。”
墙角的竹篮里总放着旧相纸。是给街坊邻居修照片用的,谁要是照片折了角,来讨张相纸就能翻拍。“你阿姨总爱把旧相纸剪成心形,”孙叔拿起张相纸,“说旧照片修修,也能变成新念想。”
前几天有个老顾客来,说要拍张和当年结婚时一样的合影。孙叔找出旧背景布,按当年的姿势调整灯光。拍着拍着,两人就聊起了过去的事,从胶卷相机聊到智能手机,从暗房显影聊到手机修图。“时间过得真快,”老顾客看着取景框,“但在这里拍照,总觉得时光能倒流。”
孙叔笑了笑,轻轻按下快门。咔嚓声在屋里回荡,像在数着光影里的光阴。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相机上,落在相纸上,落在孙叔和老顾客的脸上,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