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里的光阴
母亲总说衣柜顶层的缝纫机在呼吸。不是皮带转动时的嗡鸣,也不是踏板摩擦地面的声响,是针脚里藏着的蓝印花布气息,是抽屉深处那卷没用完的棉线,是我童年时蹭在机身上的奶渍。
去年深秋整理老屋,那台“蝴蝶牌”缝纫机突然卡住了。压脚悬在半空,像停在花瓣上的蜂鸟。母亲踩着木凳去够机身,灰布衫的袖口沾了片银杏叶。“1983年也有这样的秋阳,”她用铜钥匙打开抽屉,“那时候你爸在工地扎钢筋,我抱着你在灯下做棉袄,缝纫机就是这样嗡嗡响,像在数窗台上的阳光。”
拆开的机头里滚出粒纽扣。母亲捏在指尖转了转,忽然笑出声。说这是我五岁时塞进去的,那天幼儿园表演节目,我偷偷藏了颗纽扣,一颗给了同桌的女孩,一颗就塞进了机头的缝隙。“你说要给缝纫机喂点亮的,不然它总把布料缝得灰蒙蒙。”
我蹲在地上捡线头,发现机座刻着行小字:1980.5.12。这串数字在木纹里藏了四十多年,像条沉睡的河。母亲说这是她和父亲结婚时买的缝纫机,供销社摆着四台,她选了声音最匀的这台。“那时候觉得日子要过得扎扎实实,连针线都得踩着鼓点走。”
修缝纫机的师傅来那天,母亲翻出个竹篮。里面没有缝纫工具,是用布包着的毛衣,是褪色的鞋垫,是父亲出差时带回来的丝线,边角都磨成了圆弧。“这件毛衣是你上小学时穿的,”她抽出件蓝色毛衣,上面的毛线结着细球,“那时候缝纫机总在傍晚卡线,大概是舍不得让太阳落山。”
师傅给机头上油时,缝纫机突然“咔嗒”响了一声。像谁在空屋里轻轻拍了下手。母亲的手指顿了顿,摸到机身侧面的划痕——那是 1998年洪水时,缝纫机从桌案上挪开时蹭出的印记。“当时以为它要坏了,”她用指腹摩挲着印记,“没想到泡湿的是墙角的纸箱,它在干爽的地方还能转,就是声音变沉了,像个喝了茶的老人。”
压脚重新落下时,月光正好漫过窗棂。母亲把纽扣放回机头,说要留着给缝纫机当念想。我看着针头穿过纽扣的孔洞,忽然明白缝纫机缝住的从来不是布料。它在缝住离别的牵挂,缝住重逢的欢喜,缝住所有被我们淡忘的日常片段,然后把它们织成锦缎,裹在时光的褶皱里。
现在缝纫机又开始嗡嗡作响,比从前更沉稳。有时深夜醒来,能听见它在储物间里轻转,像个守夜的母亲,针线轻得能接住飘落的星光。上周我在机座发现新的刻痕,是母亲用剪刀划的:2024.10.28,女儿带了桂花糕来。
原来时光从不是流逝的沙。它是台织布机,把所有细碎的日子织了又织,最后从缝纫机的针脚里,从母亲的白发里,从纽扣发亮的弧度里,渗出些暖融融的东西。是午后三点的阳光,是毛衣上的毛线球,是我掌心里那道被针尖戳出的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