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里的岁月
李伯总说他的茶馆在呼吸。不是檐下摇晃的风铃,也不是墙角蜷着的老猫,是案上那把 1976年的紫砂壶,是抽屉里压着的旧茶票,是门槛石缝里嵌着的半粒瓜子。
今年谷雨那天,茶馆的铜壶突然漏了。壶嘴悬在茶盘上方,像只停在枝桠的铜雀。李伯踩着竹凳去修壶底,青布衫的后摆沾了片香椿叶。“1992年也有这样的雨天,”他用锡箔补漏,“那时候你外公在里间算账,我蹲在炉边烤茶饼,铜壶就是这样咕嘟咕嘟,像在数落在青瓦上的雨珠。”
拆开的壶盖里滚出粒莲子。李伯捏在指尖转了转,忽然笑出声。说这是我八岁时塞进去的,那天外婆送了碗莲子羹,我偷偷藏了几颗,几颗喂了院角的金鱼,几颗就塞进了壶盖的缝隙。“你说要给铜壶喂点糯的,不然它总把日子煮得干巴巴。”
我蹲在地上捡茶渣,发现壶底刻着行小字:1968.4.8。这串数字在铜锈里藏了五十多年,像条沉睡的河。李伯说这是茶馆开张那天刻的,当时这条街有四家茶馆,他选了临着戏台的这间。“那时候觉得日子要过得热热闹闹,连茶汤都得伴着戏文喝。”
修茶桌的师傅来那天,李伯翻出个木匣子。里面没有工具,是用红绳捆着的点茶单,是泛黄的戏票,是外公年轻时跑船带回来的茶样,边角都磨成了圆弧。“这张点茶单是你上小学时用的,”他抽出张草纸,上面的铅笔字洇着水痕,“那时候总在放学后等你来喝桂花茶,茶桌第三张总留着空位,像在等归巢的雀儿。”
师傅给茶桌打蜡时,里间的旧摆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像谁在空屋里轻咳了一声。李伯的手指顿了顿,摸到茶桌边缘的凹痕——那是 2001年台风时,茶客慌着避雨撞出的印记。“当时以为桌面要裂开,”他用指腹摩挲着凹痕,“没想到淋湿的是檐下的灯笼,茶馆在暖烘烘的屋里还能开,就是铜壶的声音变沉了,像个喝了老酒的老人。”
铜壶重新烧开时,晚霞正好漫过窗棂。李伯把莲子放回壶盖,说要留着给铜壶当念想。我看着壶嘴吐出的热气裹着莲子香,忽然明白铜壶煮着的从来不是茶汤。它在煮着清晨挑水的脚步声,煮着午后说书人的醒木响,煮着所有被时光冲淡的寻常片段,然后把它们酿成蜜糖,藏在岁月的褶皱里。
现在茶馆的铜壶又开始咕嘟作响,比从前更沉稳。有时深夜路过,能看见窗纸上晃动的灯影,像盏守夜的灯笼,光晕轻得能接住飘落的月光。上周我在壶柄发现新的刻痕,是李伯用刻刀划的:2024.4.20,小孙子来喝了杯茉莉花茶。
原来岁月从不是流走的水。它是间老茶馆,把所有零碎的日子泡成浓茶,最后从温热的茶汤里,从李伯的皱纹里,从莲子裂开的缝隙里,渗出些暖融融的东西。是午后三点的阳光,是茶点上的芝麻,是我掌心里那道被壶柄烫出的浅痕。
茶馆的老藤椅总在午后发出咿呀声。椅面的藤条磨得发亮,像条被抚摸了半世纪的绸缎。李伯说这是 1980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当时藤椅的扶手断了半根,他用竹篾缠了又缠。“有回你奶奶抱着你在这儿打盹,藤椅突然响得厉害,”他摸着椅面的凹陷,“后来才发现是你在梦里蹬腿,把藤条都蹬出了新的纹路。”
墙角的茶缸里总插着野菊。有时是黄的,有时是白的,都是巷口老槐树底下长的。李伯每天清晨都要换一束,说野菊最懂茶气。“你妈妈小时候总偷摘茶缸里的花,”他往茶缸里添水,“有次把花瓣撒进了客人的茶碗,客人倒不恼,说这茶里有了草木的性子。”
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后院的篱笆。李伯蹲在泥里捡竹片时,发现砖缝里嵌着枚铜钱。锈迹斑斑的康熙通宝,边缘都磨成了圆弧。“这是你爷爷年轻时丢的,”他用清水洗了洗,“那时候赌钱输了,把铜钱藏在砖缝里,说等茶馆赚了钱再赎回去,没想到一藏就是四十年。”
现在每到傍晚,茶馆就飘起炒茶的香。李伯坐在藤椅上翻茶青,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和老藤椅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浸了茶渍的旧画。我看着他把新炒的龙井装进纸袋,忽然明白那些旧物件从来不是摆设。铜壶里煮着的是光阴,藤椅上坐着的是故事,连砖缝里的铜钱,都在悄悄数着茶馆里的日升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