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明任由他哭。
哭声从一开始的撕心裂肺,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最后只剩下鼻涕眼泪一大把,跟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没两样。
差不多了,再哭下去人就虚脱了。
朱启明心里估摸着火候,这才伸手,轻轻将崇祯从自己怀里推开。
他扶起双腿发软的崇祯,将他按回到椅子上。
暖阁里有现成的茶具,朱启明拎起茶壶,给自己和崇祯各倒了一杯热茶,亲自递到他面前。
“五弟,哭出来便好。”
“朕回来了,天,塌不下来!”
崇祯颤抖着双手接过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他抬起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朱启明,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那张属于皇兄的脸,那温和又带着一丝霸道的语气,还有那句“天塌不下来”,瞬间击溃了他内心最后一点疑虑。
他猛地站起来,又要下跪。
“皇兄!这江山社稷本就是您的!是臣弟无能,才将大明弄到这般田地!请皇兄重登大宝,执掌乾坤!臣弟……臣弟愿退位让贤,侍奉皇兄左右!”
朱启明心里乐开了花。
瞧瞧,这pUA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对方主动把家产交出来。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胡闹!”
朱启明温声呵斥,脸上带着兄长的关爱。
“你当这是儿戏吗?”
他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自己。
“朕死而复生,这事太过骇人听闻!朝堂之上,人心叵测,魏阉的余孽,东林的清流,世袭的勋贵,手握兵权的将门,哪个不是心思各异,算盘打得噼啪响?”
“你我兄弟若是贸然一同现身,说朕回来了要当皇帝,你猜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只会以为朕是妖孽,是你弄出来的傀儡,到时候非但不能稳定朝局,反而会引得天下大乱,反误了社稷!”
崇祯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觉得皇兄说得句句在理。
朱启明看着他那副样子,知道这弟弟已经被自己彻底拿捏了。
他拍了拍崇祯的肩膀,语气放缓。
“所以,此事急不得。朕暂时只能在幕后,先帮你把这摊烂泥扶上墙。”
“眼下,有两个人,朕必须先见一见。”
朱启明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王承恩。”
守在门外,刚被几个小太监掐人中救醒的王承恩,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奴婢……奴婢在……”
“去,传朕……传陛下的旨意,”
朱启明差点说漏嘴,及时改了口,
“召帝师孙承宗,还有曹化淳,立刻来西暖阁觐见。”
崇祯此刻对朱启明的话是言听计从,立刻对王承恩道:“听到了吗?快去!就按皇……就按朱将军说的办!”
“奴婢遵旨!”
王承恩如蒙大赦,磕了个头,屁滚尿流地跑了。
没过多久,脚步声传来。
须发皆白,但身形依旧挺拔的孙承宗,与神情激动的曹化淳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曹化淳自打上次一别,快一年没见着“先帝”了,心里早就跟猫抓似的,此刻激动得脸都有些涨红。
孙承宗则是一脸凝重,他接到圣旨,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商议,不敢有丝毫怠慢。
“臣孙承宗,参见陛下。”
“奴婢曹化淳,参见陛下。”
两人对着崇祯行礼。
朱启明刻意站在了殿内一处背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崇祯看了朱启明一眼,见他点头,才开口道:“两位爱卿平身。”
孙承宗站起身,正要询问何事如此紧急。
阴影里,一个温和而又带着一丝久违熟悉感的声音,缓缓响起。
“孙师傅,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声音……?!
孙承宗浑身猛地一震!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这个声音……
这个称呼……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他猛地转身,动作之大几乎带倒了旁边的矮几,浑浊的老眼死死盯向那片浓重的阴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幻觉?还是……妖孽作祟?!
他死死盯着阴影,瞳孔急剧收缩,试图穿透那片黑暗,看清说话之人的轮廓。
一个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踱出,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入了摇曳的烛光之下。
当那张脸清晰地映入孙承宗眼帘的瞬间——
轰!
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在脑中炸开!
孙承宗只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嗡鸣不止,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
那张脸!那张他曾在御书房手把手教导写字、看着他登临九五、最后又亲手扶柩送入定陵的脸!
先帝?!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指向烛光下的朱启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极致的惊骇。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如狂风中的枯树,随时可能倒下,数十年积威养成的帝师仪态荡然无存。
“孙大人!是皇爷!是天启爷回来了啊!”
曹化淳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步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孙承宗,声音带着哭腔嘶喊道。
他随即朝着朱启明,“噗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触地,声音哽咽:“奴婢叩见皇爷!皇爷您……奴婢终于再见到您了!老天有眼啊!”
崇祯也适时上前,紧紧搀扶住孙承宗另一侧的手臂,泪水再次涌出,声音带着激动和不容置疑的确信:
“孙师傅!您没看错……真的是皇兄!是朕的皇兄!他……他从九泉之下回来了!回来救朕!救大明了!”
死了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
孙承宗脑子里一片混沌,理智在疯狂尖叫着“荒谬!悖逆阴阳!”,可眼前这张脸,这声音,还有曹化淳那绝不可能认错的激动,以及皇帝陛下斩钉截铁的确认……
这一切,如滔天巨浪,猛烈冲击着他毕生信奉的伦常与认知的堤坝。
难道……真是苍天垂怜?
他死死盯着朱启明的眼睛。
那眼神……
温和中带着一丝他熟悉的、属于朱由校少年时的清澈,却又沉淀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邃与霸道?
这绝不是妖邪能模仿的!
当朱启明走上前,轻轻扶住他颤抖的手臂时,那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
老人枯槁的手感受到那份真实的温度,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
“孙师傅,是我,学生回来了。”
朱启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眼神诚挚地看着他。
“哇——!陛下!我的陛下啊——!”
孙承宗心中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彻底崩断!
积压了数年的悲痛、国事糜烂的忧愤、骤然面对“死而复生”的巨大冲击,还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帝师之仪,猛地张开双臂,死死抱住朱启明,像一个丢失了最珍贵宝物的孩子终于寻回,爆发出撕心裂肺、苍凉悲恸的嚎啕大哭!
哭声在寂静的暖阁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思念和一种重压之下终于找到依靠的宣泄。
朱启明任由老人紧紧抱着,感受着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衣襟。
他轻轻拍抚着孙承宗佝偻的背脊,声音带着喑哑:“孙师傅,莫哭了,伤身子。学生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许久,孙承宗那仿佛要将心肺都哭出来的悲声才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最终平息下来。
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靠在朱启明身上喘息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纵横。
他颤抖地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紧紧抓住朱启明的手腕,将他稍稍推开一点距离,浑浊的老眼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仿佛要确认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朱启明的手,感受着那份真实的触感,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朱启明任由他打量,脸上带着温和而包容的笑意。
暖阁内一时只剩下老人粗重的喘息和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崇祯和曹化淳都屏息凝神,不敢打扰这劫后重逢的静默。
朱启明轻轻回握住孙承宗枯瘦的手,等他情绪稍定,才转向崇祯,声音恢复了沉稳:
“五弟。”
崇祯立刻挺直腰背,如同聆听圣训的学子:
“皇兄请讲!”
朱启明目光扫过孙承宗,语气郑重:“如今朝局糜烂,内忧外患,非老成谋国、威望卓着之臣不能挽狂澜于既倒。
孙师傅一生忠贞体国,深谙兵事政务,更是朕的帝师,乃国之柱石。”
他话锋一转,看向崇祯:“朕意,请孙师傅即刻入阁参赞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