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泛白时,我被抬回了房间。
不是伶儿,是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女,动作利落得像在搬运一件贵重瓷器。
她们掀开我身下的石板时,血痂与石料剥离的声响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我闭着眼,任由她们将我放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龙涎香。
“小姐醒了?”一个侍女轻声问,手里捧着温热的帕子。
我没睁眼,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尤其是臀部,像压着块烧红的烙铁,连呼吸都带着牵扯感。
她们替我换下湿透的裙摆时,我听见布料撕裂的脆响,新换的睡裙是真丝的,滑得像水,触到伤口却疼得我指尖蜷缩。
“上药了吗?”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温和得像晨露。
侍女们立刻跪下去:“回先生,刚换了新药。”
脚步声渐近,带着淡淡的明前茶香。
我知道他在看我,那双眼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一定在审视我背上的伤,像鉴赏一件有了裂痕的珍宝。
“雪儿,”他在我身边坐下,指尖轻轻拂过我汗湿的发,“还疼吗?”
我依旧闭着眼,喉间发紧。
疼吗?何止是疼。
可我不能说,就像我不能告诉他,比起身体的疼,被关在这座金丝笼里的窒息感,更让我难熬。
“爸爸知道你想出去看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可外面太乱了,那些人对你虎视眈眈,爸爸怎么放心?”
我终于睁开眼,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黄眸。
阳光透过雕花窗,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衬得他那张二十岁的脸愈发精致,也愈发陌生。
“放心?”我笑了笑,牵动嘴角的伤,“爸爸的放心,就是把我锁起来吗?”
他的指尖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温和:“傻孩子,爸爸是为了你好。你看,你要什么没有?那些别墅,那些珠宝,那些旁人几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爸爸都给你了。”
“可我不要这些。”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要站在悬崖边,好好吹一次风。”
他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湖面投下石子,转瞬即逝。
“等你再长大些,爸爸就带你去。”他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指尖无意间碰到我臀后的伤处,我疼得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是烬渊下手重了。”他说,语气听不出喜怒,“我会罚他。”
“不必。”我别过脸,看向窗外。
庭院里的芭蕉叶被雨水洗得发亮,露珠顺着叶尖滚落,像断了线的泪。“是我自己不听话。”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坐了一会儿,茶香与龙涎香交织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
直到他离开,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我才终于松了口气,将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下,那截从悬崖捡来的冰棱早就化了,只留下一块浅浅的水渍,像个无声的印记。
伶儿端着汤药进来时,我正望着那片水渍发呆。她把药碗放在床头,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布小姐托人送了东西来。”
是个小小的锦盒。
打开时,一股淡淡的葡萄香飘出来,里面是几颗青紫色的葡萄,还带着新鲜的露珠。
布思瑰知道我爱吃微酸的东西,却总在我被家里罚的时候,偷偷送些过来。
我捏起一颗葡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
忽然想起小时候,布思瑰拉着我躲在假山后面,分我一颗偷摘的葡萄,酸得我皱眉,她却笑得露出小虎牙:“沈梦雪,等我们长大了,就一起跑出去,去你说的那个悬崖边。”
那时的风很暖,阳光很亮,我们都以为,长大是件很容易的事。
葡萄的酸意在舌尖炸开,混着汤药的苦涩,一路漫到心底。
我慢慢嚼着,任由那股酸涩感蔓延,直到眼眶发烫。
也许真的像父亲说的,等我再长大些,就能出去了。
也许,等不到那时候,我就已经碎了。
但至少现在,我还能尝到葡萄的酸,还能感觉到伤口的疼,还能想起布思瑰的笑。
这些,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