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台的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贾悦手背,她却恍若未觉。
褪色的信袋躺在掌心,火漆上半枚贾府族徽被烛火烤得发黏,隐约能闻见陈年老墨的腥气——这东西不该出现在她的嫁妆里。
前日离府时,探春塞给她的帕子还在袖中,秋海棠的绣线蹭得腕骨生疼。
贾悦望着信袋封口那道没压牢的缝隙,想起昨日沈父盯着她腕间翡翠镯子时的眼神。
那对镯子是贾母给的,和沈母腕上的一对,原是要做两府交好的凭证,可此刻信袋里的字迹,却像根细针,戳破了表面的和气。
\"姑娘?\"紫鹃端着温水进来,见她攥着信袋的手青筋微凸,声音便放轻了,\"可要宽衣歇下?\"
贾悦猛地回神,信袋在指缝间折出道浅痕。
她垂眸将信袋塞回红绸下,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紫鹃,明日起你多留意前院仆妇。\"她抬眼时眼底一片清明,\"尤其是常往账房跑的,或是总在我妆匣附近打转的。\"
紫鹃的手在铜盆沿上顿了顿,温水荡出一圈涟漪。
她望着贾悦鬓角未卸的珍珠,那珠子原是圆的,此刻却被主人攥得泛着冷光,\"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倒说不上。\"贾悦起身将妆匣锁进樟木箱,铜锁扣上的脆响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只是昨日整理陪嫁单子,发现少了个玛瑙镇纸——那是老太太房里旧年赏的。\"她转身时裙角扫过妆台,烛火跟着晃了晃,将信袋上的字迹映出半角:\"周...通判?\"
紫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见红绸下凸起的一点轮廓。
她抿了抿唇,低头将温水捧到贾悦跟前:\"姑娘放心,奴婢明日天不亮就去前院守着。\"
第二日卯时三刻,沈府库房的门轴\"吱呀\"一声被推开。
沈母握着串翡翠念珠站在门口,见贾悦捧着账册过来,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悦丫头昨夜没睡好吧?
眼下都青了。\"
\"是儿媳疏忽。\"贾悦将账册递给旁边的仆妇,目光扫过库房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锦缎,\"昨日替母亲整理冬衣,发现几匹云缎的成色不对——\"她指尖点在账册某页,\"这匹月白缎子记的是苏州织造上贡的,可摸起来比往年的薄了两层。\"
沈母的念珠突然停住。
她盯着账册上的墨字看了片刻,抬头对旁边的老仆道:\"王妈,你去把去年的入库单拿来对对。\"
那老仆正低头拨弄算盘,闻言手指猛地一颤,算盘珠子\"哗啦啦\"掉了三颗。
她弯腰去捡,额角的汗却顺着皱纹往下淌:\"老夫人,昨儿...昨儿账房说要晒账本,许是收在偏院了。
奴婢这就去拿。\"
贾悦看着她踉跄的背影,在袖中捏了捏紫鹃的手。
紫鹃垂眸掩住眼底的锐光,转身往另一侧的耳房走——那是去偏院的必经之路。
未时三刻,紫鹃的身影出现在库房后窗。
她隔着玻璃朝贾悦点了点头,袖口露出半片带泥的纸角。
贾悦心头一跳,面上却仍笑着替沈母捶肩:\"母亲且宽心,许是奴才们粗心,回头让周管家再核一遍就是。\"
待沈母回房歇晌,贾悦刚跨进自己院子,紫鹃便从廊下的花盆后闪出来。
她摊开掌心,半封密信还带着偏院湿土的潮气:\"那老仆把信埋在梅树底下,奴婢抢在她前头挖出来的。\"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让贾悦的瞳孔骤缩——正是昨夜信袋里那个\"周通判\"的名字,后面还跟着几串数字:\"沈府冬缎扣三成,银钱已汇往...够了。\"她将信折成小方块,\"去请老爷和姑爷来正厅,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正厅的炭火烧得噼啪响,沈父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你是说,这老仆勾结外官,贪了库房的缎子?\"
\"不止。\"贾悦将两本账册并排摊开,\"周通判去年被参渎职,本该革职,可他的钱庄每月都有笔银子打进沈府账房——\"她指尖划过其中一本账册的批注,\"这笔'苏州织造例银',和宫中御史弹劾贾府私贩瓷器的时间,只差三日。\"
沈父的胡须抖得厉害,他抓起那封密信扫了两眼,突然将茶盏砸在地上:\"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立刻叫人把王妈捆了,我倒要问问她,是谁给的胆子!\"
\"老爷且慢。\"贾悦按住他要拍案的手,\"若现在抓人,幕后主使必定警觉。
儿媳有个主意——\"她从袖中抽出本簇新的账册,封皮还带着墨香,\"这是儿媳照着旧账誊的副本,多添了几笔'周通判'的往来。
今夜把它放在老爷书房门口,若有人来偷...\"
沈墨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此刻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你是要引蛇出洞。\"
\"不错。\"贾悦望着沈父逐渐平复的怒容,\"他们太急着让我出错,急着让沈家与贾府生嫌隙。\"她转头看向窗外,梅枝上的雪正簌簌往下落,\"只要他们肯动这本假账,我们就能顺藤摸瓜。\"
深夜,沈墨替贾悦掖好被角,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你为何总能预判他们下一步?\"
贾悦望着窗纸上晃动的雪影,轻声道:\"因为他们太急于让我失败。\"她伸手接住落在窗台上的雪花,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口,\"就像这雪,下得越急,化得越快。\"
更漏在角落滴滴答答走着,远处突然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被风卷着往京城方向去了,隐约能听见更夫多嘴的嘟囔:\"听说皇上要派钦差下江南,说是要查什么...田产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