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窗棂时,贾悦已坐在妆台前。
紫鹃将红漆木盒轻轻放在她膝头,盒盖上“妆”字的金漆被岁月磨出些斑驳,像片褪色的枫叶。
她指尖沿着盒底凸起的纹路摸索,那层油纸裹着的地图正贴着盒底,边角因常年摩挲有些毛糙——这是她出嫁前,生母在她耳边低语的“后手”:“咱们庶女,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少夫人,要奴婢帮忙开盒么?”紫鹃的声音裹着晨雾的凉,她垂着眸,指甲盖泛着极淡的粉,是昨夜替贾悦揉肩时被压红的。
贾悦摇了摇头,指腹抵在盒侧暗扣上。
“咔嗒”一声,盒盖弹开的瞬间,檀香混着旧绢的气息涌出来——最上层是两支翡翠簪,是沈母给的见面礼;再往下是几匹湖绸,叠得方方正正;最底层,那张用油纸包了又包的地图正躺在那里,边角还沾着点暗黄的茶渍。
沈墨端着茶盏进来时,正见她展开地图。
“这是……”他的青衫下摆扫过木凳,茶盏里的碧螺春荡出涟漪。
“沈家在京外的庄子和铺面。”贾悦的指尖划过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墨点,“苏州的织坊,扬州的米行,还有金陵城外那片桃林——这些产业明面上归各房管,可账册总对不上数。”她抬眼时,晨光正落在她眉峰,“我要画份‘隐线地图’,标出能快速转移银钱的路径。”
沈墨放下茶盏,凑近些看。
地图边缘有些被虫蛀的小孔,像撒了把芝麻。
“前日你改账册制度,父亲夸你比账房先生还精。”他的指节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可你画这个……”
“前日是守,今日是攻。”贾悦从妆匣里摸出支狼毫,沾了沾朱砂。
笔尖悬在金陵桃林的位置,“若有一日风暴来了,这些产业不能全砸在明处。”她手腕轻转,一道红线从桃林连到扬州米行,“米行有漕运的关系,银钱过了米行的账,就能转去南边的钱庄。”
沈墨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他掌心的茧蹭着她的脉搏,一下一下,像敲着更漏。
“你总说要走在风暴前面,可这风暴……”
“是贾府的,也是沈家的。”贾悦抽回手,笔尖在苏州织坊处点了个红点,“我前世穿书时,贾府的姑娘们还在园子里写诗,谁能想到后来抄家时,连老祖宗的棺材本都被翻出来?”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墨,“沈家如今看着兴旺,可树大招风——父亲的表舅管码头,三叔父的亲家在吏部,这些关系网,哪天塌了一角,就能牵连整片。”
窗外的梅枝被风刮得轻晃,一片雪扑在窗纸上,洇出个湿痕。
“我去前厅找父亲。”贾悦将地图卷进袖中,“我要派自己的管事去管陪嫁庄子——就说那边佃户总拖欠租子,我不放心。”
沈墨扯住她的衣袖。
他的手指捏得极轻,像怕碰碎什么。
“需要我同去么?”
“不用。”贾悦转身时,鬓角的珍珠步摇晃了晃,“父亲昨日刚夸我管账得力,今日提这要求,他虽会疑,却不会拒。”
前厅的炭盆烧得正旺,沈父坐在主位,手里捏着串檀香念珠。
见贾悦进来,他放下念珠,指节叩了叩案几:“五姑娘今日来得早。”
“儿媳有件事想求父亲。”贾悦福了福身,袖中地图硌着手臂,“前日整理嫁妆,发现苏州城外那处陪嫁庄子,佃户近两年总拖欠租子。儿媳想派身边的周管事去看看——周管事跟了母亲十年,管庄子最是稳妥。”
沈父的眉峰皱起来。
他摸了摸颔下短须,目光像两把尺子,在贾悦脸上量来量去。
“你嫁过来才半年,庄子的事原该交内宅管。”
“正是因为交内宅管,才总出岔子。”贾悦从袖中抽出张皱巴巴的租单,“这是庄子上季度的租银,写着收了三百两,可儿媳问过同村的王记布庄,他们佃户的租子都交了五百。”她将租单放在案上,“儿媳不是要争权,只是怕坏了沈家的名声——若外头传沈家苛待佃户,于父亲的官声也不好。”
沈父的手指在租单上敲了两下。
他想起昨日账房新交的双录账册,想起码头木材上贴的“沈记”红纸条,又想起今早沈母说,首饰清单连翡翠水头都记清了。
“你派周管事去可以,”他突然开口,“但每月要递两份账册,一份给你,一份给账房。”
贾悦垂眸,嘴角扬起极淡的笑:“儿媳遵父亲吩咐。”
回房时,紫鹃正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块帕子,指节发白。
见她过来,紫鹃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压低声音:“少夫人,城南悦来客栈有个可疑的人,说是贾府旧识,在那住了七日了。”
“什么模样?”贾悦的脚步顿住,梅枝的影子落在她裙角,像团黑墨。
“穿青布棉袍,左脸有块红痣。”紫鹃掏出手帕,里面裹着片碎瓷,“今早他跟车夫打听去金陵的路,车夫捡了这瓷片——奴婢瞧着像宁国府的茶盏,底款是‘宁’字。”
贾悦捏起碎瓷。
瓷片边缘锋利,划得指尖发疼。
宁国府的人?
她前世在贾府时,宁国府的人最是荒唐,贾珍、贾蓉父子吃喝嫖赌,后来抄家时,连老仆都散得差不多了。
“你去让周福家的派两个稳妥的人盯着,”她将碎瓷收进袖中,“再查查他在客栈跟谁见过面。”
紫鹃应了声,刚要退下,又回头补了句:“他昨日买了包药,说是治咳的——可奴婢闻着,那味像……像避瘟散。”
贾悦的瞳孔缩了缩。
避瘟散?
前世贾府被抄前三个月,她曾见赖大的媳妇偷偷往各房送避瘟散,说是防时疫,后来才知道,那是用来掩盖转移财物的药味。
“知道了。”她摸了摸袖中地图,“你去办吧,别打草惊蛇。”
暮色漫进窗棂时,沈墨正替她研墨。
“今日父亲应了?”他的手指碾着墨锭,砚台里的墨汁泛着幽光。
“应了。”贾悦展开新画的隐线地图,朱砂红得像血,“我派周管事去苏州庄子,顺便替我盯着那边的米行。”她顿了顿,“紫鹃今日说,有宁国府的旧人在城南客栈。”
沈墨的手一抖,墨锭“啪”地掉进砚台,溅起几点墨渍。
他盯着她,眼尾的细纹在暮色里忽明忽暗:“你怀疑他是来……”
“不知道。”贾悦将地图卷起来,“但宁国府的人,没几个干净的。”她抬眼望进他的眼睛,“我想知道,若我要做些……不合规矩的事,你会不会站在我这一边?”
沈墨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
他的动作极轻,像在抚弄一片雪。
“你嫁过来那日,花轿过城门时,我掀了轿帘。”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穿着红嫁衣,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就想,不管你要走多远,我都陪你。”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贾悦将地图塞进妆匣最底层,指尖触到生母留下的那层油纸,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她转头看向沈墨,他的轮廓在烛光里模糊又清晰,像幅未干的画。
“明日,”她轻声道,“我要让周管事把隐线地图带出去。”
沈墨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磨着她的指腹。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梅枝上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像撒了把碎银子。
更漏又响了。这一次,声音比往年轻,像春天的第一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