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五下时,贾悦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窗纸上的雪影已淡了些,可更夫那句“皇上要派钦差查田产赋税”仍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望着沈墨均匀的睡颜,手指轻轻抚过他手背的薄茧——这双手前日还替她研了半夜的墨,此刻却像块暖玉压在她腰侧。
“醒了?”沈墨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贾悦一怔,他却已撑起身子,指尖碰了碰她发凉的鼻尖,“又在想那封密信?”
“不是。”她摇头,将脸埋进他颈窝,“是更夫说的钦差。”
沈墨的动作顿了顿。
他比她更清楚,这两年京里风向变了。
从前皇上只敲打贪腐,如今连士族田产都要动——那可是多少世家的命根子。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明日我去吏部探探口风。”
第二日卯时三刻,沈府门房的铜锣便惊碎了晨雾。
沈父攥着刚送来的邸报冲进正厅,茶盏在案上磕出个白印子:“户部发了公文!各省要查隐田漏税,连苏州织造的账都要翻旧底!”他扫过围坐的子侄,胡须气得直颤,“你们倒说话啊!难道要等钦差上门掀瓦?”
沈家长房的二郎先缩了缩脖子:“父亲,咱们沈家的田契都是明面上的……”
“明面上?”沈父拍案,“前年你三舅母把陪嫁庄子挂在佃户名下,去年西直门外那片桑田用了远房表亲的户头——当皇上的算盘珠子是摆设?”他的目光扫到贾悦身上,突然放软了声调,“五姑娘,你向来心细,可有什么主意?”
贾悦放下茶盏。
她昨日在后院晒梅干时,听见老仆们议论苏州织造的新官,又想起前世看过的《大清会典》里“隐田者论罪”的条目。
此刻她望着沈父发红的眼尾,开口时声音像浸了温水:“老爷可听过‘分产于外,明暗两账’?”
沈墨在她脚边轻轻碰了碰她的鞋尖——这是他们私下约定的“慢慢说”暗号。
贾悦会意,指尖点着茶盘上的冰裂纹:“明账按律交税,暗账记在信得过的外姓名下。比如……”她抬眼看向沈父,“表舅家的木材行,去年刚在扬州置了码头,正好做个中转。”
沈父的眉头松开些:“那田契怎么办?总不能真过户给外人。”
“用活契。”贾悦从袖中摸出张早备好的契纸样例,“写明三年后原价赎回,再让中人按手印。就算钦差查起来,也只当是正常买卖。”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昨日儿媳让紫鹃去查过,表舅家的大郎在扬州府当书办,最懂这些门道。”
沈家长子突然插话:“可这要动不少银钱……”
“大哥放心。”沈墨终于开口,他伸手替贾悦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我昨日去看了庄子的秋租,今年稻子长得好,银钱足够周转。”他转向父亲,目光灼灼,“悦儿的主意,我信。”
正厅里静了片刻。
沈父突然抓起契纸样例,对着窗户透光看了看:“好,就按五姑娘说的办!明日让账房把各庄子的田契都搬来,咱们一桩桩理!”他站起身,袍角扫得茶盏叮当响,“二郎去叫你母亲,让她把压箱底的地契找出来——可别再像去年似的,把苏州那处园子的契纸塞在妆匣最底下!”
待众人散去,贾悦捏了捏发僵的后颈。
紫鹃捧着热手炉凑过来,低声道:“姑娘,方才二奶奶使小丫头递了话,说王夫人昨儿个咳得厉害,怕是又为宝玉的婚事愁呢。”
贾悦接过手炉,指尖触到炉壁的温度,突然想起前世贾府被抄时,那些来不及转移的田契在火里蜷成黑蝴蝶。
她转身对紫鹃道:“去把我那方湘妃竹信匣拿来。”待紫鹃取来,她抽出张薛涛笺,笔尖在墨里蘸了又蘸,最后只写了句:“金陵田亩,早分早安。”
“让刘妈骑快马送去大观园,务必交到三姑娘手里。”她吹了吹墨迹,又补了句,“再给琏二奶奶带包川贝枇杷膏——她管家辛苦,别让旧年的咳疾犯了。”
午后,沈母的素云轩飘着茉莉香。
贾悦看着沈母将那串翡翠手钏放进樟木匣,匣底的防潮棉絮上还压着张新抄的清单:“这些是儿媳挑的最金贵的,共十二件首饰、八幅古画,都记在表舅母名下。每月初一十五,儿媳让账房送明细来,太太看着不对就叫人查。”
沈母摸着匣盖上的云纹,眉梢还挂着疑虑:“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往亲戚家送东西?”
贾悦蹲下来,替沈母理了理裙角的金线:“太太可记得上月周通判的事?”她声音放得极软,“如今查得这样严,咱们把东西分散开,就算真有人来……”她没说完,只是指了指窗外——几个粗使婆子正抬着空箱子往马厩去,“就像搬家时把瓷器分着装,总比全塞一个筐里保险。”
沈母的手指在匣盖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突然想起昨日早上,贾悦亲自带着小丫头擦了她房里的博古架,连最顶上那尊汝窑瓷瓶都没漏。
这样的细心,沈家的儿媳里可找不出第二个。
她叹了口气,把匣子推给身边的周妈妈:“按五奶奶说的办,路上多派两个可靠的人。”
三日后的黄昏,沈父黑着脸闯进贾悦的院子。
他手里攥着本缺了角的旧账册,封皮上的墨迹都晕开了:“五姑娘你看!这是十年前苏州庄子的租账,怎么平白少了三百两?”
贾悦接过账册,翻到最后一页。
果然,末行的“寅月租银”后面,数字被人用指甲刮过,原本该是“捌佰两”的地方,只余下“佰两”两个字。
她抬头时目光清亮:“老爷可记得,儿媳前日说的‘账簿双录’?”
“你是说……”
“每本账册都抄两份,一份存账房,一份太太收着。”贾悦指了指沈父手里的旧账,“从前只留一本,才让人有机会动手脚。若有两份对不上,立刻就能揪出鬼来。”她从案头抽出本新账册,封皮是簇新的洒金纸,“儿媳已经让账房试了半月,您看——”她翻开账册,左边是收支明细,右边是对应的银钱流向图,“这样就算钦差来查,也一目了然。”
沈父的手指在图上慢慢划过。
他想起昨日去码头,看见表舅家的管事正核对新到的木材,每根木料上都贴了写着“沈记”的红纸条。
又想起今早沈母说,那些送去亲戚家的首饰,清单上连翡翠的水头都记清楚了。
他突然拍了拍贾悦的手背:“就这么办!明日让账房把这制度写进族规,往后沈家的账,再不许出半分差!”
晚膳后,沈墨替她揉着发酸的肩。
窗外的梅枝在月光下投出碎影,像谁撒了把银豆子在地上。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指甲盖往骨头里钻:“你今日之举,已非只是自保。”
贾悦望着窗外的月亮。
前世她穿书时,正是贾府最鼎盛的时候,她躲在角落里看那些姑娘们吟诗作对,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会落得个“庶女难存”的下场。
如今她摸着沈墨掌心的茧,轻声道:“有些事,我必须走在风暴前面。”
更漏又响了。
紫鹃捧着个红漆木盒进来,盒盖上的“妆”字被磨得发亮——这是贾悦出嫁时,母亲塞给她的陪嫁匣子。
她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盒底凸起的纹路——那是张用油纸包着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沈家在京外的庄子和铺面。
“时候不早了,睡吧。”沈墨吹了灯,黑暗里他的声音像片羽毛,“明日我陪你整理嫁妆?”
贾悦摸着盒底的地图,笑了笑:“好。”
窗外的梅枝轻轻晃了晃,一片雪落在窗台上,慢慢化出个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