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梆子刚响过,贾府后巷便响起了唢呐的呜咽。
贾悦坐在描金喜轿里,盖头下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红绸裹着的轿杆压得肩舆微微晃动,她能听见外面婆子们的碎语——\"五姑娘这喜服是老太太亲自挑的苏绣\",\"沈府的迎亲队伍足有半里长\"。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翡翠璎珞,那是贾母昨日塞给她的,\"比凤丫头当年的还沉三分\",老祖宗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
喜轿停在沈府门前时,鞭炮声炸得她耳膜发疼。
盖头被挑开的瞬间,檀香混着梅香涌进来,她抬眼便撞进沈墨泛红的眼眶里。
他着玄色喜服,腰间玉牌随着行礼的动作轻晃,前日辞行时落在他发顶的雪,此刻倒像化在这双眼睛里了。
\"一拜天地——\"
沈父站在香案前,官服换了青缎暗纹的吉服,从前总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此刻竟微微松着。
贾悦伏地叩首时,瞥见他靴底沾着的新泥,想来是天没亮就去祠堂上过香了。
\"二拜高堂——\"
沈母握着茶盏的手在抖,茶沫子溅在红缎椅披子上,晕开个浅黄的印子。
贾悦接过茶盘时,触到她掌心的温度,比自己的还烫。\"好姑娘\",沈母声音发哽,\"往后...往后这屋子的钥匙,我明日便交你。\"
\"夫妻对拜——\"
沈墨的手指擦过她腕间,带着晨露般的凉。
他弯下腰时,发间的珊瑚珠擦过她耳畔,\"别怕\",极低的声音混在满堂喝彩里,\"我在。\"
礼成后被搀进新房时,贾悦的额角已沁出薄汗。
红烛烧得噼啪响,她望着镜中自己泛着粉的耳尖,忽然想起昨日紫鹃收拾妆匣时说的话:\"姑娘昨日在祠堂跪了半夜,老太太知道了该心疼。\"可她怎会告诉紫鹃,她是在求那尊泥塑的菩萨,求这场婚事不只是\"穿书者\"的苟且,而是真正能为贾府、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次日辰时,沈母房里的紫檀木圆桌还沾着茶渍。
贾悦捧着新抄的账册,看沈母翻到\"账簿双录\"那页时,眼睛突然亮了。\"这法子好\",沈母指尖点着纸页,\"从前我让管家娘子记两本账,偏她总说费事儿。\"她抬头时,鬓边的珍珠簪子晃了晃,\"悦丫头是怎么想到的?\"
\"不过是在贾府见多了\",贾悦垂眸替她续茶,青瓷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眉眼,\"赵姨娘房里的小丫头,上个月还偷换了二姑娘的头面。
若有两本账对看...\"她顿了顿,\"总不至于吃哑巴亏。\"
沈父不知何时踱了进来,玄色大氅扫过门槛发出轻响。
他站在窗前看了会儿账册,忽然开口:\"这制度若推行,每月要多派两个记账的小子。\"贾悦刚要说话,却见他抬了抬手,\"我让周管家去办。\"
沈母惊得茶盏差点落地:\"老爷从前最厌这些琐碎...\"
\"能省麻烦的事,不算琐碎。\"沈父将账册递给贾悦时,指节叩了叩\"双录\"二字,\"你这丫头,比我那读死书的儿子会打算。\"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在青砖地上铺了层金箔。
贾悦跟着沈母查点库房时,忽然在角落的樟木箱前停住脚步。\"母亲可记得,前日张媒婆说的那单绸缎生意?\"她指尖抚过箱上的铜锁,\"若将贾府在姑苏的绣坊账目,并入沈家账房统一管...\"
\"胡闹!\"沈父的声音从身后劈过来,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
他捏着茶盏的指节泛白,\"贾府是贾府,沈家是沈家,你当账房是过家家?\"
贾悦转身时,袖中那方从贾府带来的帕子蹭着腕骨生疼。
那是前日离开时,探春硬塞给她的,帕角绣着株秋海棠,\"老祖宗说你要'心意不改',我便替你把这'改'字,写成护着贾府的盾。\"她望着沈父紧绷的下颌,轻声道:\"上月周御史参贾府私贩瓷器,可老爷您那日说,皇上看了我整理的证据,只当是张御史急着咬人。\"她顿了顿,\"若沈家账房挂个名...便是有人再咬,也得先问问沈家的墨笔答应不答应。\"
沈父的茶盏\"咔\"地磕在桌上。
他盯着贾悦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贾母给的,和沈母腕上的一对,此刻在日光下泛着油润的绿。\"明日让周管家拿账本来。\"他转身要走,又停住,\"你...倒真像当年在朝上和我辩盐引的老陈。\"
晚间月上柳梢时,沈墨寻到后园的梅树下。
贾悦正仰头看月亮,月光落在她肩头,将喜服上的金线染得发白。\"今日累着了?\"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触到她耳后,还带着日间的薄汗。
\"不累。\"贾悦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我今日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等贾府那片天塌下来时,能有块沈家的瓦,替他们挡一挡。\"她望着远处沈家的飞檐,在月光下像浸在水里的墨,\"你总说有我在的地方就是方向,可你知道么?\"她声音轻得像落在梅枝上的雪,\"我要把这方向,变成能载着两家人过河的船。\"
沈墨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梅香混着他身上的松烟墨味涌进来:\"你要船,我便替你砍木头;你要帆,我便替你染布。\"他望着她眼中跳动的月光,\"只要你说往哪走,我便撑篙到哪。\"
回房时已是三更。
红烛燃到了底,将妆台照得半明半暗。
贾悦卸了头面,正打算整理陪嫁的妆匣,指尖突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掀开最底层的红绸,只见个褪色的信袋静静躺着,封口处的火漆没完全压牢,露出半枚模糊的印记——像是贾府的族徽。
窗外的更夫敲过梆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混着梅香飘进来。
贾悦捏着信袋的手微微发紧,烛火突然晃了晃,将信上的字迹映出半角——是个陌生的名字,却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