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在巷口渐远,贾悦掀开车帘回望,茶馆门楣上\"松鹤楼\"三个字在暮色里泛着青灰。
沈墨坐在她对面,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方才在茶馆里,贾赦慌乱中碰翻的茶渍还未干透,在他月白锦袍上洇出个深青的痕。
\"大老爷的手一直在抖。\"贾悦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窗棂上的雀儿,\"方才他接过金锞子时,指节白得几乎要透出血色。\"
沈墨抬眼,目光穿过摇晃的车帘,落在她腰间那枚银锁片上。
那是贾老太太送的长命锁,原是给嫡女的,偏生老太太疼这个庶女,便从箱底翻出来亲手给她戴上。
此刻锁片随着马车颠簸轻撞,发出细碎的清响,倒像是在替她数着心事。
\"你可还记得上个月那桩事?\"沈墨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东跨院的老柳树被雷劈了,大老爷请了个云游道士来做法。
那道士说府里有'阴火',需得用'贵人血'镇宅。\"
贾悦的手指在锁片上顿住。
她想起那日在祠堂,贾赦盯着她的眼神——像是盯着案上供的猪头,又像是盯着阴司里的替身。
后来还是老太太发了话,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凉透,轮不着旁人指手画脚\",这事才作罢。
\"李贤背后是九门提督,大老爷要'贵人血'......\"贾悦喉间发紧,突然攥住沈墨的衣袖,\"那账本里记的是庄子上的租银,可李贤与九门提督的信里,却提了'秋闱卷子'四个字。\"
马车在贾府角门前停下。
沈墨先跳下车,伸手扶她。
暮色里,府门前的石狮子半张着嘴,像要吞了这满院的阴云。
贾悦踩着青石板往内院走,经过穿堂时,迎面撞上赵姨娘房里的小丫鬟春燕。
那丫头手里捧着个描金匣子,见了她慌忙福身,鬓角的珠花乱颤。
\"五姑娘。\"春燕声音发虚,\"二奶奶让我送些新到的杭绸去库房。\"
贾悦盯着那匣子,见匣沿沾着星点墨迹,像是被人匆忙擦拭过。
她正要开口,后廊传来平儿的声音:\"春燕姐姐,二奶奶催了好几回了,您倒在这儿磨蹭!\"春燕如蒙大赦,提着匣子跑了,裙角带起一阵风,吹得贾悦鬓边的珠花摇晃。
\"明日我去库房查账。\"贾悦转身对沈墨说,\"你让人盯着春燕,她手里的匣子,怕不是杭绸。\"
第二日卯时三刻,贾悦带着两个粗使婆子进了库房。
檀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她掀开油布,一摞摞账本在晨雾里显出轮廓。
翻到上个月的支出账时,她的指甲在纸页上划出个浅痕——二十两银子买了两匹杭绸,可底下又有笔三十两的\"杂用\",经手人正是春燕。
\"这不对。\"贾悦把账本递给身边的周妈妈,\"前儿二奶奶说杭绸市价是八两一匹,两匹该是十六两。
多出来的四两,还有这三十两的杂用......\"
周妈妈眯眼细看,突然倒抽冷气:\"五姑娘您瞧,这墨迹比旁的浅。\"她指着\"春燕\"两个字,\"像是盖了一层新墨,原先是谁的名字?\"
贾悦心里一沉。
她想起昨日宴会上,赵姨娘嗑着瓜子说\"如今这府里,连买块绸子都要算计\",那眼神飘向她时,倒像是根淬了毒的针。
\"下午家宴,让二奶奶提提这账。\"贾悦将账本重新包好,\"赵姨娘要是心虚,准得露马脚。\"
未时初刻,沈墨的信鸽落在她窗台上。
那是只雪青的鸽子,脚环上系着张纸条:\"李贤三进北静王府,与长史官密谈至酉时。\"
贾悦捏着纸条,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李贤昨日还在茶馆里威胁周德昌\"再敢多嘴就喂狗\",今日却转投北静王府——北静王素日最厌弃趋炎附势之徒,李贤这举动,倒像是急着找靠山。
\"备车。\"贾悦对丫鬟绿云说,\"我要去北静王府给太妃请安。\"
北静王府的朱门半开,穿葱绿衫子的丫鬟引她往偏厅。
绕过垂花门时,她听见东暖阁传来说话声,正是北静王的嗓音:\"......那批波斯商人,说是卖琉璃,可货船吃水比寻常深三倍。\"
贾悦脚步微顿。
她想起上个月贾府接待的波斯商队,领头的大胡子说要进二十车琉璃盏,可实际卸货时,每只箱子都沉得要四个小子抬。
当时她跟着老太太去看货,掀开箱盖只瞧着些亮晶晶的琉璃,可现在想来,那底下怕不是压着旁的东西。
\"五姑娘?\"丫鬟回头唤她,\"太妃在暖阁等您呢。\"
贾悦笑着应了,目光却扫过东暖阁的门帘。
门帘上绣着松鹤延年,金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倒像极了昨日茶馆的牌匾。
从王府回来时,暮色又漫上了屋檐。
贾悦刚跨进角门,绿云就慌慌张张迎上来:\"姑娘,春燕不见了!\"
\"什么?\"贾悦的银锁片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门房说她卯时出的府,说是去布庄取料子。
可布庄的人说压根没见着她。\"绿云急得直搓手,\"更邪乎的是,有个打更的老头说今早看见她进了城郊的破庙,就是前年闹鬼那处......\"
贾悦只觉后颈发凉。
她想起库房里那页被篡改的账本,想起赵姨娘昨日宴会上嗑瓜子时,指尖染的丹蔻红得像血。
更想起李贤信里那句\"秋闱卷子\"——秋闱在即,若真有卷子被做了手脚,这潭水,怕要淹到脖子根。
\"去请二奶奶。\"贾悦按住绿云的肩膀,声音却稳得像是浸在冰里,\"就说我有急事要商议。\"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腰间的银锁片在暮色里闪着冷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像是在敲着什么倒计时。
她望着府里渐次亮起的灯笼,突然想起北静王说的\"守正\"二字。
这宅斗的浪头才刚掀起来,可她知道,有些事,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