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贾悦便让青枝备了盏温茶,就着残星饮尽半盏。
镜中映出她素色妆扮——月白对襟衫子配青缎马面裙,腰间只悬着块银锁片,正是昨日北静王递匣子时她有意露给他看的。
这素净模样既合了清晨谒见的规矩,又不显刻意讨好。
静园的垂花门半掩着,晨雾裹着玉兰香漫进来。
贾悦刚跨进月洞门,便见北静王立在太湖石旁,玄色暗纹直裰被风掀起一角,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五姑娘早。\"北静王转身时袖中飘出松烟墨香,他指了指石桌上的茶盏,\"昨日收礼时我便说,死物哪及人心贵重。
今日请你来,是想同你说些活的。\"
贾悦欠身坐下,指尖刚触到茶盏便缩回——竟是温的,显然他已等了片刻。\"王爷谬赞,悦儿不过是替老祖宗收礼的晚辈。\"
北静王执起茶筅在茶盏里旋了两圈,沫饽浮起时忽然道:\"前日我让长史查了查,贾府这两年往江南采办的锦缎,有三成没进库房。\"他抬眼望她,\"你说奇不奇?
采办单子上盖着周掌柜的印,可苏州织造送来的回执,倒比单子上少了整整十车。\"
贾悦心头一震,面上却只作惊讶:\"周掌柜?
可是管着外院账房的那位?\"她想起前日在仪门听见的风声——赵姨娘房里的小丫头说周掌柜上月送了两匣子南珠给贾环。
\"更奇的是。\"北静王将茶盏推到她面前,\"那周掌柜上月往李府送了三回礼。
李贤公子的父亲,可是管着九门巡城的。\"
贾悦突然明白昨夜那泼皮为何敢堵她——李贤若想在贾府安插耳目,自然要先断了她的路。
她垂眸搅着茶沫,声音里带了几分诚恳:\"悦儿虽在深闺,也知贾府的体面是老祖宗的心血。
若真有蛀虫......\"她抬眼直视北静王,\"悦儿愿替老祖宗清一清梁上灰。\"
北静王笑了,指节叩了叩石桌:\"五姑娘这茶,比我书房里的龙井还醒神。\"他从袖中摸出个锦袋推过去,\"这是苏州织造新送的蜜饯,拿回去给老祖宗尝尝。\"
贾悦接过时触到袋底硬物,待出了静园才展开——竟是张苏州织造的回执抄件,上面用朱笔圈着\"周德昌\"三个字。
回到贾府时,王熙凤正坐在缀锦阁里啃糖蒸酥酪,见她进来忙抹了嘴:\"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昨儿那泼皮审出话了,是周掌柜给的钱,说要坏你的名声。\"她压低声音,\"我让人查了周德昌的账,这老货竟把采办的银子扣下三成,给李贤他爹送了整座庄子!\"
贾悦将锦袋里的回执递给她:\"北静王说,若再查不清,庆典时怕是要出大乱子。\"
王熙凤捏着回执的手青筋直跳:\"这老货当我们都是瞎子!
明儿就是中秋家宴,宾客来得多,我看正好......\"她突然住了口,眼波流转间已想出计策,\"不如放出风去,说你要在宴上公布采办亏空的证据。
那些做贼的慌了神,必定要急着毁凭证。\"
\"二嫂子好计。\"贾悦眼睛一亮,\"李贤最近总往周掌柜的茶馆跑,我让沈墨盯着他。
赵姨娘和贾环那边,还得麻烦二嫂子......\"
\"你当我是吃干饭的?\"王熙凤拍着桌子笑,\"平儿早把赵姨娘房里的小丫头全买通了,贾环要是敢动,我让他连中秋的月饼都啃不着!\"
接下来三日,贾悦以筹备庆典为由,带着青枝往各处走动。
她在东角门遇见周掌柜时,故意让帕子掉在地上——帕子角上绣着\"守正\"二字,正是北静王送的玉佩刻文。
周掌柜捡帕子时手直抖,当日便让伙计去茶馆传话。
\"姑娘,周掌柜的伙计刚去了松鹤楼,说今晚戌时要见主子。\"青枝掀帘进来时,手里端着刚炖的雪梨羹,\"沈公子让人带话,李贤今日没去学里,往城南去了。\"
贾悦舀了勺梨羹慢慢吹着:\"把这羹给二奶奶送过去,就说我按她的方子炖的。\"待青枝出去,她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个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周德昌这三年的采办单据——都是她夜里溜进账房抄的,每笔数目都对得上苏州织造的回执。
中秋清晨,贾悦在厅里摆了十二盆桂树。
她摸着最中间那盆的叶子对婆子们道:\"老祖宗说,今儿要当众赏这桂树。
你们可仔细着,别碰坏了枝子——那里面可藏着好东西呢。\"
这话像长了翅膀,晌午便传遍了府里。
赵姨娘在廊下骂小丫头时被平儿听见:\"什么好东西?
我看是那小蹄子要出幺蛾子!\"贾环缩在她身后搓手,眼底全是慌乱。
李贤来给贾母请安时,贾悦正站在廊下逗鹦哥。
那鸟突然开口:\"周掌柜的账本,藏在松鹤楼后墙!\"李贤端着的茶盏\"当啷\"落地,瓷片溅到贾悦脚边。
\"李公子这是怎么了?\"贾悦弯腰拾帕子,瞥见他腰间的玉佩——正是前日周掌柜伙计手里拿的那块,\"可是被鹦哥吓着了?
这鸟最会学舌,前儿还学二嫂子骂贾环呢。\"
李贤的脸白得像张纸,勉强笑了笑:\"是我手滑。\"他转身要走,却被贾母叫住:\"贤哥儿急什么?
等会子悦丫头要给我们看宝贝,你也留着开开眼。\"
未时三刻,沈墨的暗信到了——李贤带着两个仆从出了角门,往松鹤楼去了。
贾悦捏着信笺对王熙凤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带了心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松鹤楼后巷飘着泔水味,贾悦贴着墙根走,青枝举着团扇替她挡脸。
转过弯便见周德昌缩在墙根,正往砖缝里塞个油布包。
李贤站在他对面,手里握着把短刀:\"你他娘的敢留底?
老子说过要干干净净!\"
\"公子饶命!\"周德昌跪下来磕头,\"那小丫头最近总往账房跑,我怕......\"
\"怕个屁!\"李贤抬脚踹他胸口,\"等会子把这包烧了,再去回明儿的采办单子,就说......\"
\"就说什么?\"
冷不丁的一声喝,惊得三人同时转头。
贾悦站在巷口,身后跟着四个精壮仆妇,沈墨从房顶上跳下来,稳稳落在她身侧。
李贤的短刀\"当\"地掉在地上,周德昌瘫在墙根直翻白眼。
贾悦正要让人捆了他们,巷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一回头,正撞见贾赦从另一条巷子里闪出来,手里攥着个黄布包,脸上全是汗。
\"大老爷?\"贾悦脱口而出。
贾赦显然没料到会遇见她,手一抖,黄布包里掉出几枚金锞子,在青石板上滚了两滚。
他弯腰去捡时,贾悦瞥见布包上绣着\"李记银楼\"的字样——正是李贤他爹开的银楼。
\"悦丫头,你......你怎么在这儿?\"贾赦直起腰,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我出来买......买桂花酒。\"
沈墨上前一步,挡住贾悦的视线:\"大老爷这酒买得可巧,倒比松鹤楼的茶汤还烫人。\"
贾悦望着贾赦发颤的指尖,又看了看地上的金锞子,突然想起北静王说的\"权贵子弟\"——李贤背后是九门提督,贾赦背后......她不敢细想,只觉后颈发凉。
\"大老爷既来买酒,不如同我们一道回去?\"贾悦拾了金锞子递过去,指尖触到那冷硬的金属,\"老祖宗还等着您赏桂呢。\"
贾赦接过金锞子的手直抖,他勉强扯出个笑:\"好,好,这就回。\"
沈墨冲仆妇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立刻上前捆了李贤和周德昌。
贾悦望着贾赦微驼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油布包——里面除了账本,还有张李贤与九门提督的书信,墨迹未干。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腰间的银锁片在夕阳里闪着光。
贾悦摸了摸那锁片,想起北静王说的\"守正\"二字。
她知道,这不过是宅斗里的一个小浪头,更大的风雨,怕是要等今晚的家宴才会掀起来。
但没关系,她想,只要守得住心,再大的浪,她也能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