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贾悦起了个大早。
镜中女子着月白春衫,外罩湖绿比甲,鬓边只斜簪一支素银步摇——是前日沈墨从书坊带回来的,说是见那银饰雕着并蒂兰,像极了她抄经时用的笔锋。
她指尖轻轻抚过发间银饰,又瞥向妆匣里那支翡翠簪。
李贤送的并蒂莲还静静躺在锦匣中,翡翠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倒像是块冻住的水。
\"姑娘,角门到了。\"紫鹃捧着斗篷进来,\"李公子的马车已在外面候着,车夫说要绕西直门外的官道,说是西山的桃花要沿山径看才好。\"
贾悦应了声,临出门时却将那支翡翠簪别在鬓后。
紫鹃刚要开口劝\"这样太招摇\",便见她对着镜子抿唇一笑:\"既是人家送的礼,总要戴着才显诚意。\"
角门外早停着辆青呢小轿,李贤立在轿边,月白缎子面的夹袄配着玉色宫绦,倒比昨日诗会上更显清俊。
见贾悦出来,他忙上前半步:\"五姑娘早,昨日听老仆说西山的流霞要辰时三刻才漫上崖顶,我特意让车夫慢些走,咱们正好沿路看桃花。\"
贾悦福了福身:\"有劳李公子周全。\"
待上了轿,她掀着轿帘看街景,却在转角处瞥见一抹藏青身影。
那人身着旧棉袍,抱着个布包,正站在茶棚边低头舀茶——是沈墨。
他腰间的旧玉坠在晨光里闪了闪,正是去年她用边角料雕的平安扣。
贾悦心头一暖,放下轿帘时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西山的桃花果然开得热闹。
山径两旁粉云似的花团压弯了枝桠,偶尔有花瓣飘进轿帘,落在贾悦膝头。
李贤走在轿边,时而指点山景:\"五姑娘看那片桃林,最深处有块天然石坪,我昨日让人扫了,正好坐看流霞。\"
\"李公子对西山倒熟得很。\"贾悦含笑应着,指尖轻轻摩挲鬓边翡翠簪,\"可是常来?\"
李贤脚步微顿,随即笑道:\"原是我奶娘的娘家在山脚下,小时候常来玩。
后来读书忙,倒有两年没来了。\"他说着转头看她,目光扫过她鬓角的翡翠,\"今日得五姑娘同游,倒比儿时更添趣味。\"
山风掀起贾悦的裙角,她望着远处渐起的霞色,忽然道:\"昨日诗会上李公子说'水到渠成',不知是指什么?\"
李贤一怔,随即低笑:\"五姑娘倒敏锐。
原是我前日陪父亲拜访忠顺王府,听王爷说贾府与我李家门当户对,便存了些心思。\"他停了停,又道,\"只是我更在意的,是五姑娘的心意。\"
贾悦垂眸看自己绞着帕子的手:\"我一个深闺女子,能有什么心意?
不过是听长辈安排罢了。\"
\"五姑娘这般说,倒让我想起前日在醉香楼听的话本。\"李贤忽然转了话题,\"话本里说,荣国府的大老爷和二老爷,一个管着外务,一个掌着内账,倒比那朝堂上的两班大臣还分得清楚。\"他状似随意地踢开脚边一块碎石,\"不知五姑娘可听过这类闲谈?\"
贾悦心头一凛。
她早料到李贤会试探,却没想到来得这般直接。
她抬眼望山,桃花在霞光里泛着胭脂色:\"我一个姑娘家,哪里懂这些?
只记得祖父在时,总说'家和万事兴'。
父亲们虽分管内外,却从没红过脸。\"
\"五姑娘倒是个妙人。\"李贤盯着她的侧影,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我原以为深宅里的姑娘家,要么被规矩磨得没了棱角,要么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像五姑娘这样,既守礼又有主意的,倒真少见。\"
山径转过弯,石坪已近在眼前。
贾悦望着石坪上摆的茶点,忽然转身:\"李公子对贾府这般好奇,莫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李贤一怔,随即仰头大笑:\"五姑娘真会说笑。
我不过是想着,若真成了一家人,总该多了解些。\"他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的桃花,\"五姑娘瞧,流霞要来了。\"
漫天的霞色漫上崖顶时,贾悦正望着李贤的眼睛。
他眼底的冷意像深潭里的冰,藏在温文尔雅的笑意下。
她忽然想起沈墨说过的话——有些人心底的刀,要见了血才肯露出来。
回府时已近未时。
贾悦刚进角门,便见沈墨立在垂花门下,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发梢还沾着山路上的草屑。
紫鹃识趣地带着丫鬟们先走,廊下只剩两人。
\"今日李贤问了什么?\"沈墨直接开口,声音里带着紧绷的克制。
贾悦将今日情形细细说了,末了道:\"他问起大老爷和二老爷的事,我搪塞过去了。\"她望着沈墨腰间的平安扣,\"你跟着去了?\"
沈墨耳尖泛红,把蓝布包裹塞给她:\"书坊新到的《女戒》,我想着你抄经要用。\"见贾悦挑眉,他又低低道,\"我...我怕他使手段。\"
贾悦拆开包裹,里面除了书,还有个油纸包。
掀开油纸,是两块梅花糕,还带着温热:\"你早上没吃饭?\"
沈墨别过脸:\"山路上有个卖点心的婆子,说这是用西山泉水做的。\"
贾悦咬了口梅花糕,甜香在舌尖漫开。
她望着沈墨发间的草屑,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你今日像只护崽的老狗。\"
沈墨耳尖更红,却抓住她的手:\"悦儿,我是认真的。
李贤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父亲在吏部管着官员考绩,若真让他插手贾府...你祖父攒下的家业,怕是要生变数。\"
贾悦的手在他掌心里轻轻动了动:\"我知道。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找他的把柄。\"
沈墨点头:\"我明日就去顺天府查他的田契,上次听张捕头说,李家在通州有片庄子,不知有没有猫腻。\"他顿了顿,又道,\"今日看他替你拂桃花...我心里堵得慌。\"
贾悦笑出声,指尖戳了戳他胸口:\"沈公子这是吃醋了?\"
沈墨握住她的指尖贴在自己心口:\"我是怕。
怕你受委屈,怕我护不住你。\"
风掀起廊下的竹帘,漏进细碎的阳光。
贾悦望着他眼底的诚恳,忽然想起昨夜烧焦的纸——那是她在贾赦书房窗外捡到的,半片关于\"盐引\"的账目。
原来有些事,早就在暗潮里翻涌了。
两人正说着话,周瑞家的匆匆赶来:\"五姑娘,大老爷让您去正房。
说是三日后要摆家宴,特意请了李公子来。\"
贾悦心头一沉:\"可知道什么事?\"
周瑞家的压低声音:\"大老爷说要定您的婚事。
老祖宗也应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公子是个好的'。\"
沈墨的手猛地收紧。
贾悦望着他泛白的指节,轻轻抽回手:\"我去去就来。\"
正房里,贾赦坐在主位,贾母靠在软枕上喝茶。
见贾悦进来,贾赦拍了拍身边的椅子:\"悦丫头,过来坐。
你李公子是个有出息的,三日后家宴,咱们就把亲事定了。\"
贾悦福身:\"父亲,我...\"
\"你什么?\"贾赦沉了脸,\"你当我愿意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
李家在吏部说得上话,你嫁过去,咱们贾府往后在官场上也有个照应!\"
贾母放下茶盏:\"悦丫头,你大老爷也是为你好。
李公子模样周正,家底清白,比那些个混不吝的强多了。\"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别的念头,可这宅门里的姑娘,哪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贾悦垂眸应了声\"是\",退出正房时,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绕到西廊,正打算回蘅芜苑,却听见前面穿堂里传来说话声——是贾赦和李贤。
\"...那批盐引月底就能到手,到时候咱们五五分成。\"贾赦的声音带着酒气,\"我那丫头虽说是庶出,模样性子倒都拿得出手,你可别委屈了她。\"
\"大老爷放心。\"李贤的声音里带着笑,\"等生米煮成熟饭,别说盐引,就是贾府在江南的绸缎庄子,也能替您打理得妥妥当当。\"
\"嘘——\"贾赦压低声音,\"那庄子的事可别往外说,连二弟都不知道。\"
\"借刀杀人的事,自然要做得干净。\"李贤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绒,\"大老爷只管等好消息便是。\"
贾悦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在廊柱上。
穿堂里的脚步声突然近了,她慌忙往旁边的月洞门躲,却撞翻了墙角的花盆。\"谁在那儿?\"贾赦的声音里带着警惕。
贾悦提起裙角就跑,耳后翡翠簪的凉意顺着肌肤往骨头里钻。
她跑得太急,鬓边银饰勾住了柳枝,\"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她蹲下身捡银饰,却见断口处露出一点朱红——是沈墨去年在银饰里藏的相思豆。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远处传来晚钟的声音。
贾悦望着掌心的银饰和相思豆,忽然想起西山的流霞。
原来有些事,比流霞更绚烂,也比流霞更危险。
她将相思豆塞进袖中,起身时裙角沾了草屑。
穿堂里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可那声\"借刀杀人\"和\"贾府产业\",却像根细针,扎进了她的骨头里。
这夜的更声格外清晰。
贾悦坐在窗前,望着案头烧焦的纸和新得的银饰碎片,忽然明白——有些刀,藏在明处;有些刀,藏在更黑的地方。
而她要做的,是在刀落下前,先握住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