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在窗前坐到三更天,案头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团摇晃的墨。
那夜穿堂里飘来的\"借刀杀人\"四个字,此刻正随着烛芯爆响,在她耳边炸成碎片。
第二日卯时,她便起了身。
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眼尾还坠着青黑。
春杏捧着温水进来时,她正将那枚断成两截的银饰收进妆匣最底层——沈墨去年在庙会替她打的,说是\"银里藏红豆,岁岁长相守\"。
如今银断了,红豆倒成了她的底气。
\"姑娘今日要去给大老爷请安?\"春杏边梳发边问。
贾悦望着镜中自己垂落的鬓角,指尖轻轻抚过发间那支素银簪——比昨日断的那支更素净些,\"去给大老爷送茶。\"
荣禧堂的门虚掩着,贾悦端着茶盘的手沁出薄汗。
她听见李贤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恭谨:\"听说大老爷新得了福建的岩茶,晚生今日特来讨杯茶喝。\"
\"李公子客气了。\"贾赦的笑声里带着些醺然,\"你父亲当年和我在国子监同窗,如今你又与我家悦丫头......\"
贾悦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知道贾赦要拿她联姻,可当这层窗户纸被人当面捅破时,心口还是闷得发疼。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叩了叩门:\"父亲,女儿给您和李公子送茶来。\"
门开的刹那,贾悦垂着眼帘将茶盏一一摆上案几。
李贤的目光像根针,从她发顶扫到裙角。
她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比贾府的檀香更浓,带着几分侵略性。
\"五姑娘这茶点倒是精致。\"李贤拈起块桂花糕,\"倒像极了苏州松月楼的手艺。\"
贾悦福了福身:\"是凤姐姐昨儿说李公子爱吃甜口,特意让厨房做的。\"她说话时余光瞥见书案上摊开的账册,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田庄租银\"四个大字——那是贾府在江南的产业,往年都是赖大总管着。
\"你且下去吧。\"贾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仔细烫着。\"
贾悦退到门口时,听见李贤压低声音道:\"赖管家最近总往城外庄子跑......\"
\"嘘——\"贾赦的声音更轻,\"等过了十五的家宴,有的是机会。\"
门\"吱呀\"一声合上,贾悦的后背抵着廊柱,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赖大?
那个跟着贾母二十多年的老管家?
她想起前儿赖大家的来给她送头油时,袖口沾着的草屑——和她昨夜跑丢的裙角草屑一个颜色。
\"五妹妹站在这儿做什么?\"
贾悦惊得险些撞翻茶盘,抬头见是沈墨。
他穿着月白直裰,腰间玉牌在廊下泛着温润的光,\"我......\"
\"去我那坐坐?\"沈墨接过她手里的茶盘,\"你脸色不好。\"
梨香院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沈墨将茶盘放在石桌上,亲手给她倒了杯温水:\"可是又听见什么了?\"
贾悦将方才在荣禧堂听见的话原原本本说了,末了攥着帕子道:\"他们提了赖大,又说家宴......沈大哥,这会不会和父亲要我嫁李贤有关?\"
沈墨垂眸盯着茶盏里的涟漪,好半天才道:\"赖大管着江南田庄,去年冬天庄子上闹蝗灾,朝廷拨的赈灾银到现在还没下文。
若有人想......\"他顿了顿,\"借赖大的手做些文章,再把脏水泼到贾府头上......\"
\"借刀杀人!\"贾悦猛地抬头,\"昨儿夜里我听见的就是这四个字!\"
沈墨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手背:\"悦儿,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你且稳住,家宴是个机会——到时候宾客多,耳目杂,他们反而容易露马脚。\"
贾悦望着他眼底的关切,忽然想起前世看《红楼梦》时,总觉得书里的女子都像提线木偶。
如今她穿成贾悦,倒要做自己的提线人。
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我会借着帮凤姐姐筹备家宴,多留意他们的动静。\"
接下来的七日,贾悦几乎泡在王熙凤的房里。
平儿捧着账本进来时,总见她蹲在地上和小丫头们摆弄桌花,或是翻着礼单核对北静王的贺礼。
\"五姑娘真是细心。\"王熙凤嗑着瓜子笑,\"昨儿大老爷还说要给北静王备份重礼,你倒把南海珍珠和西域珊瑚的价目单都列好了。\"
贾悦笑着将新到的湘绣桌围展开:\"凤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怕到时候出岔子。\"她说话时瞥见窗外贾赦的贴身小厮周瑞正搬着个红漆木匣往库房走,匣角露出半片明黄缎子——那是只有给王爷的礼物才用的颜色。
家宴前两日,李贤借着送请帖的由头,在沁芳闸边堵住了贾悦。
他手里摇着折扇,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五姑娘最近忙得很,连我送的并蒂莲都没时间看。\"
贾悦望着水面上漂着的残荷,淡淡道:\"李公子的心意,悦儿心领了。
只是我素日里最不爱这些虚礼。\"
\"五姑娘倒是和旁的小姐不同。\"李贤的折扇\"啪\"地合上,\"我前儿见了北静王,他还说最爱看姑娘家吟诗作对。\"
贾悦指尖轻轻抚过石栏上的雕花,抬眼时带了三分笑:\"北静王的《秋夜吟》我倒读过,'月浸寒江星欲坠,诗成犹忆故人杯',当真是好诗。
不知李公子可曾听过?\"
李贤的脸色僵了僵,片刻后又恢复笑意:\"五姑娘果然博闻强识。\"他转身要走时,又回头补了句,\"家宴那日,北静王说不定要考较姑娘的才学呢。\"
贾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袖中那封匿名纸条突然硌得慌。
那是今早她在妆匣里发现的,墨迹未干,只写着\"小心你身边人\"六个字。
是谁?
春杏?
还是平儿?
或者......她想起赖大家的前儿替她梳发时,指尖的力道重得像要掐进头皮。
家宴前一夜,贾府上下开始张灯结彩。
贾悦站在缀锦阁楼上,望着下人们在院子里挂起茜纱灯,廊柱上缠了新鲜的松枝,连石狮子都系上了红绸。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咚——\"敲得人心慌。
\"姑娘,该歇了。\"春杏捧着睡衣进来,\"明儿还要早起接北静王呢。\"
贾悦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将匿名纸条塞进妆匣最深处。
她知道,明日的家宴上,有双眼睛正盯着她;有把刀,正藏在更黑的地方。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躲。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银霜。
贾悦摸着袖中沈墨送的相思豆,轻声道:\"且看明日,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