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刚行至平安堂门口,便见门前围聚着不少人影 —— 三三两两的患者本已抬脚要往门内走,却在门槛前齐齐顿住脚步。他们朝着堂内扬声问询,几句交谈后,大多面露迟疑地退到一旁等候,或低声叹着气摇了摇头,转身默默离去,只留下零星几人仍在门口翘首张望。
裴玄素轻勒缰绳,马蹄应声放缓,并未贸然上前,只是循着街边缓行观望。
只见平安堂门口等候的患者,清一色都是寻常百姓的装扮 —— 有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裤脚沾着泥点的农人,有裹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鬓边插着廉价木簪的妇人,还有几个后生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袍,袖口磨得发亮。几乎人人背上都驮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有的裹着粗麻布,有的用旧布绳捆得紧实,想来是远道而来求医,行囊未卸便直奔此处。
他们或靠墙而立,肩头微垂,粗布衣衫下的脊背绷着难掩的倦意;或干脆坐在路边冰凉的青石板上,有的蜷着腿闭目养神,有的低头摩挲着包袱边角,神色皆是疲惫不堪,眼中满是焦灼与茫然。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压抑的咳嗽或低低的叹息,混着清晨的微凉,在热闹未起的街边,透着几分令人心沉的沉重。
细瞧之下,他心头骤然一凝:这些人中多是夫妻携子而来,夫妇二人的脸色都透着一层极淡的暗青色,眼神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而孩子们除了同样的暗青面色,耳根至脸颊处,竟隐约可见蛛网般的青色脉络蜿蜒蔓延,虽颜色浅淡,却逃不过他医师的眼睛。
“这般怪异的怪症,当真是闻所未闻。” 裴玄素心中疑窦丛生,眉头拧得更紧。
待到平安堂门前,他翻身下马,将缰绳牢牢拴在门口的拴马桩上,又抬手轻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与草屑,这才抬步迈入堂内。
一进院内,他更是惊得愣在原地:原本还算宽敞的院落,此刻竟被挤得水泄不通。老幼妇孺比肩接踵,粗布衣衫的身影密密麻麻,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药味与人们压抑的咳嗽声。曹正与候保良正满头大汗地穿梭在人群中,一边高声维持秩序:“诸位莫挤,按顺序排队!师父已在诊屋等候,定会一一诊治!” 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尽量为他们腾出些许空间。
好在众人虽焦灼却都谨守规矩,无人喧哗吵闹,院落里只听得见衣衫摩擦的细碎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却又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压抑与急切。
裴玄素目光快速扫过人群,心头愈发沉重 —— 大半患者面色都带着门口所见的暗青,眉宇间凝着病气,且几乎人人肩头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粗麻布包裹着换洗衣物与干粮,显然是从外地千里迢迢专程赶来求医的。
“裴师弟!你可算来了!” 候保良正扶着一位咳嗽不止的老者往边上挪,眼角余光瞥见他,立刻高声招呼着快步上前,额角沁着汗珠,语气里满是急切,“快进诊屋去帮帮仙衣师姐!午后不知怎么的竟排起了长队,病患多到数不过来,抓药、记方全靠师姐一人,我们俩维持秩序都快顾不过来了!”
裴玄素不敢耽搁,颔首应下,在人群中辗转穿行,好不容易挤到诊屋门口。推门而入,却见师父玄阳子也端坐于另外一边的诊案看诊,他面前的患者,正是那些面色暗青、带着青色蛛网脉络的人。
“师姐,我来帮你。”裴玄素轻声开口。
秦仙衣头也不抬,手中的银针稳稳刺入患者穴位,声音清脆而急促:“这里我还忙得开,你快去帮师父——他那边患者更多,且症状都颇为棘手。”
裴玄素闻言,当即应道:“好。”说罢,便转身走到玄阳子身旁,准备搭手协助。
玄阳子正专注地为患者诊脉,指尖搭在对方腕间,目光紧锁患者面色,未曾抬头便已察觉到裴玄素的到来,沉声吩咐:“你来帮着抓药。切记,灵脊草不可用手直接触碰,需用玉匙舀取,服药禁忌在柜台上。”
“知道了,师父。”
裴玄素心头一怔,这“灵脊草”三字还是首次听闻,一时疑惑丛生,却见诊屋里取药的队伍已排得蜿蜒至院子里,不敢多做耽搁,连忙快步走到柜台后。他接过首位中年妇女递来的药方,展开一看,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药方顶端赫然列着两味君药:灵脊草、雷击木心。
雷击木心?又是一味陌生的药材。他目光下移,见臣药倒是寻常所见:茯苓、威灵仙、丹参,皆是调和气血、祛湿通络的常用药;佐药则是黄连、陈皮之类,清热理气,辅佐君药起效。
看完,他看见柜台有一张泛黄的笺纸,上面写着服用禁忌,字迹遒劲清晰,正是师父的笔迹:“以清晨露之水为引,文武火交替煎煮,沸后再熬一炷香。服药后需静坐于静室。忌食生冷、油腻之物,羊肉、胡荽、大蒜等发物亦不可碰。服药期间,若见微汗浸衣、浊尿排出,或咳出少量青黑色浊痰,皆为邪气外排之佳兆,无需惊慌。”
裴玄素将师父叮嘱的禁忌逐条记在心上,只觉这药方配伍奇特,君臣佐使的搭配异于寻常医理,连禁忌都格外繁琐严苛,与平日里接触的汤药大相径庭。更让他费解的是,药方中所言 “邪气” 究竟是何种病症?为何会有如此诡异的症状与治法?
可眼下取药的患者已排起长队,人人面带焦灼,实在耽搁不得。他压下心中的疑惑,收敛心神,连忙照方抓药。
目光一扫药台,只见黄纸药方旁摆着几十个酒杯大小的白色容器,通体圆润光洁,宛若剥壳的熟鸡蛋,触手温润细腻,既非瓷土烧制,也非陶土塑形,竟辨不出是何种材质。
“灵脊草用那容器盛装。” 诊案后的玄阳子头未抬,声音平静传来,目光仍专注地落在面前的患者身上,手指正搭在对方腕脉处。
“弟子知晓了,师父。” 裴玄素应声,伸手拿起一个容器仔细端详。指尖摩挲间,忽然察觉到容器中部藏着一道极细的缝隙,他试着两手握住容器两端轻轻一拧,只听 “咔哒” 一声轻响,容器应声分为两半,底部却是平整的,恰好能稳稳搁置在案上,设计颇为精巧。
他先是低头查看面前的台面,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方才所见的白色容器,并无任何药材摆放。
裴玄素心中一动,旋即转身走向身后那排比自己还高的百子柜。只见一格格抽屉井然排列,柜面贴着浆洗得挺括的麻纸标签,字迹工整清晰。他从左至右、自上而下逐格细查,常用的当归、黄芪等根茎类药材,罕见的石斛、雪莲等花叶类药材,乃至虫类、矿物类药材皆一一在列,品类周全。抽屉的排列位置与往日并无二致,可看遍所有标签,药方中最关键的两味君药 ——“灵脊草” 与 “雷击木心”,却始终不见踪影。
他正沉吟间,目光不经意扫过柜台后的矮桌,顿时眼前一亮:桌上并排放着两个坛子,一青一白,皆是两斗容量的规制,沉稳地立在桌案中央,坛口已豁然敞开。那白色坛子的材质,竟与柜台上的分装容器颇为相近,温润细腻。最令人称奇的是,坛内竟有缕缕白气如细流般顺着坛口边缘缓缓淌落,他伸手轻探,指尖触到一丝微凉,鼻尖还萦绕着几分清冽的草木气息,纯净而鲜活。
裴玄素走到青色坛子旁,俯身一看,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段段木条:每段约一寸长短,半个小指宽厚,木纹清晰可辨,瞧着像是桃木,表面还留着些许焦黑的纹路,像是被霹雳击中后留下的灼痕。“这便是雷击木心?”他心中暗道,当下不敢耽搁,取过一张桑皮纸,依照药方上标注的剂量,取了足量的木条,放在一旁。
他当即拿起柜台上白色容器,又取过一旁备好的玉匙,小心翼翼探入那方不断淌落白气的白色坛中。他动作极轻,指尖几乎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奇特药材的药性。玉匙刚一舀起,便见勺中躺着两粒白色块状药物,约莫小指指节大小,表面竟有丝丝白气缓缓渗出,细看之下,还夹杂着几缕淡淡的青绿色,如凝露沾叶,颇为奇异。
“这般药材,倒是生平未见。”裴玄素心中疑窦丛生,却无暇细究。他依照药方上的剂量,将适量的白色药块盛入容器,又用细绳将容器两半牢牢捆紧,避免途中散落。
随后,他转身从柜中取出茯苓、黄连等寻常药材,按方抓配足量,仔细包成药包。递到中年娘子手中时,他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切记以清晨露水为引,文武火交替煎煮,沸后再熬三炷香;服药后需静坐一炷香,意念随药力游走;生冷、油腻及羊肉、胡荽、大蒜等发物一概不可碰。”
生怕她记混,裴玄素又取来鸡距笔,在药包一角匆匆写下药引与禁忌,字迹简洁明了:“露水煎煮,忌生冷发物,见微汗浊尿为佳。”“若是记不清,便找个识字且信得过的人瞧瞧,切勿误了服药时辰。”
交代妥当,他便接过第二位患者的药方,继续抓配。只见这些药方的配伍基本一致,仅在药材份量上略有差别,显然是针对不同患者的病症轻重调整而来。他不敢有半分懈怠,动作愈发娴熟,一边抓药一边轻声叮嘱,确保每位患者都知晓用法禁忌。
裴玄素一边麻利地抓药、分包,一边留心听着诊案后师父与患者的交谈,渐渐摸清了来龙去脉:这些患者大多来自商州一带,更有甚者,竟有从更远的均州专程赶来的 —— 一路翻山越岭,只为求一剂驱邪良方。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是商州、均州周边的州县百姓,听闻平安堂能治这邪症,便结伴而来,将小小的医馆挤得水泄不通。起初,不少人先去了万年县赵公望的医堂诊治,可赵公望面对这诡异的邪气束手无策,只告知他们,长安县的平安堂是玄门道长所开,或许能解此厄。一众患者别无他法,便循着指引,赶来平安堂求医。
玄阳子为患者搭脉时,目光沉静地问道:“你等家乡附近亦有道观寺庙,为何舍近求远,千里迢迢赶来长安?”
那患者是个面色蜡黄的农人,闻言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苦涩:“道长有所不知,那些地方看着香火鼎盛,实则接待的多是本地达官显贵。他们求医问药,动辄毫掷千金万金,我们这些庄户人家哪有那般财力?走投无路之下,才想着天子脚下或许有生路,盼着朝廷能为我们这些苦命百姓想想办法。万幸,总算遇到了道长您,肯为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人诊治。”
玄阳子听完,神色未变,也未多言,只是收回搭在患者腕上的手,继续沉声询问起近日的饮食、症状变化,一一记录在案后,迅速开好处方递了过去。
那农人双手接过药方,如获至宝,脸上却浮起一丝迟疑,低声问道:“道长,这诊金……要多少钱?”
玄阳子淡然答道:“五十文。”说罢抬手示意下一个病患上前。
农人一愣,原以为诊金加上药钱必定不菲,谁知竟只要五十文,心中不由一喜。可转头看见旁人提着抓好的药走过,光是那细绳系住的白瓷药瓶,怕也不止这个价钱。再看向眼前这位道长,虽面容严肃,却只收这点微薄诊金,定是修行深厚的高人,才有这般慈悲善举。想到自己奔波数百里,一路艰辛来到这天子脚下,终于得到救治,农人眼眶一热,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连忙躬身,连声道谢:“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说罢,便揣好药方,快步走向一旁的取药队伍,规规矩矩地排了起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玄阳子仅是微微颔首,轻应一声,目光已转向下一位病患。他待对方坐定,将手腕安稳地置于脉枕之上,便屏息凝神,指尖轻触,继续探寻起脉象的玄机。
裴玄素抬眼望去,师父玄阳子正逐一看诊,患者年纪跨度极大,上至花甲老人,下至垂髫稚子,症状却如出一辙——皆是邪气入体的征兆。“这般大规模的邪症,倒像是瘟疫蔓延,可舅舅这些时日并未提及长安周边有瘟疫爆发啊。”
裴玄素心中暗自思忖,忽然想起方才来平安堂的路上,曾见几骑传信快马疾驰奔向大明宫,神色急惶,“难道那些快马传递的消息,与这些患者的邪症有关?”
思绪辗转间,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歇,称量、分包、写禁忌,一气呵成。转眼已至黄昏,最后一位患者接过药包再三道谢后离去,裴玄素粗略一数,竟整整包了两百余包药,手腕早已酸胀不堪。
玄阳子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看向裴玄素吩咐道:“你收拾一下诊屋,把药材归置妥当。”
“弟子遵命。”裴玄素应声,见师父转身回了后院,便转向一旁同样舒展着身子的秦仙衣,忍不住问道:“师姐,今日这些患者得的到底是什么邪症?我怎么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病症。”
秦仙衣将手臂尽量伸展到极致,关节处传来一连串“咯吱”声响,脸上露出几分疲惫,眉头却紧紧蹙起:“说白了就是邪气入侵。”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困惑,“寻常这类邪气,多藏在荒坟野地、深山老林之中,唯有体虚之人不慎闯入,才会被侵入体内,或是有妖邪刻意作祟。可如今这般大规模爆发,波及范围这么广,患者数量又多,且离长安如此之近,实在是奇怪至极——绝非偶然。”
裴玄素闻言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凝重:“如今御常寺本就人手吃紧。先是不少镇灵使赶赴益州,参与鹤鸣山玄门大会;大半人手又随颖王南下督办要务;余下的也都被分派到各州府,查勘各地接连出现的奇异事件,分身乏术。”
他顿了顿,想起此前的传讯,补充道:“秦师兄前些时日已用傀儡灵传信,说他正赶赴襄州处理紧急事务,短期内怕是难以返程。这起邪气事件波及范围甚广,患者数量又多,眼下御常寺实在抽不出多余人手,看来也只能先交由地方镇灵使暂且处置,再等候朝廷进一步的调遣了。”
“此事本就不在我们医堂的职责范畴,” 秦仙衣语气沉静,手上却未停歇,一边整理着药包一边说道,“我们只管尽心尽力为病患诊治,缓解他们的痛苦便好。至于查探邪气根源、追查幕后隐情的事,自有专职之人负责,轮不到我们越俎代庖。”
说罢,秦仙衣走到柜台后,俯身查看那两个青、白坛子,见里面的雷击木心与灵脊草竟已用去近半,脸上的凝重之色愈发浓厚:“这两味药材本就收集不易,需寻特定机缘方能得之,今日不过一个午后便耗去这般多。但愿后续不会再添患者,否则药材告急,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话间,她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坛子的封口重新封严,又唤来曹正与候保良:“你们二人小心些,将这两个坛子搬到后院密室妥善存放,切记不可磕碰,更不能让外人靠近。”二人应声上前,轻手轻脚地抬起坛子,朝着后院走去。
裴玄素这边也已将诊屋收拾妥当:药臼、玉勺等器具归置原位,散落的药渣清理干净,桌面擦拭得一尘不染。秦仙衣则将今日的诊治记录一一收拢,按患者到来的顺序叠放整齐,仔细收好。
两人静候片刻,见门外再无患者前来,天边的余晖也渐渐沉了下去,便一同走到门口,将平安堂的大门缓缓关上,落了门闩。做完这一切,二人才并肩朝着后院走去,脚步沉沉,皆在为这诡异的邪症与紧缺的药材暗自忧心。
后院中堂内,烛火摇曳,暖光漫过雕花窗棂,映得屋内静谧祥和。玄阳子端坐于上座的梨花木凳上,身旁的案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香茗,水汽氤氲,袅袅升起,混着案头线香的清雅气息,沁人心脾。
他手中捧着一卷古旧典籍,书页泛黄,边角微卷,目光沉静地落在字里行间,神情专注而淡然,仿佛外界的喧嚣与诡异邪症都与他无关,唯有茶香与书香相伴。
裴玄素与秦仙衣相对而坐,继续探讨方才的邪症。秦仙衣细细拆解:“这邪气入体后,初时仅面色暗青、精神萎靡,三日后便会脉络浮现,若拖延日久,邪气攻心,便会神志昏沉、四肢僵冷。”
她顿了顿,补充道,“阿爷用灵脊草与雷击木心为君药,正是取其驱邪固本之效,再辅以寻常药材调和气血,方能将邪气逼出体外。”
裴玄素凝神细听,将症状与疗法一一记在心上,又追问了几句用药细节,心中渐渐有了明晰的认知。
两人交谈间,崔锦云端着一壶热茶走来,她挺着隆起的孕肚,脚步虽缓却稳妥,脸上带着几分孕期的温婉。听闻今日接诊了上百名家邪症患者,她眉头轻蹙,语气中满是忧心:“这般大规模的邪气作祟,怕是不简单,你们行医问诊,也需多加小心才是。”秦仙衣连忙接过茶盘,扶她在一旁坐下:“嫂子放心,阿爷自有应对之法,你安心养胎便是,家中琐事不必太过操劳。”
院子里,妙心与妙语提着布偶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几分凝重。两个小姑娘穿梭在花木间,裙摆飞扬,偶尔被地上的石子绊了一下,也只是咯咯笑着爬起来,纯真的模样让院中氛围柔和了许多。
渐渐的,暮色四合,天边染上淡淡的墨色,檐下的灯笼被点亮,晕出暖黄的光。裴玄素起身告辞,向玄阳子、秦仙衣与崔锦云一一拱手:“师父、师姐、师嫂,弟子今日受益匪浅,先行告辞,明日再来相助。”三人颔首应允,叮嘱他路上小心。
裴玄素从侧门出来,牵过门口的马匹,翻身上马,马蹄踏着青石板路面缓缓驶出巷子。夜色渐浓,街道上已亮起零星灯火,他催马前行,朝着舅舅府中的方向而去,心中却仍在思索着今日的邪症与那些奔波求医的患者,只觉此事背后,怕是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裴玄素策马行在长安的街道上,暮色中的街市依旧热闹非凡。往来行人摩肩接踵,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声响;商贩们扯着嗓子高声招揽生意,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氤氲着烟火气的繁华。
可这喧嚣与方才平安堂里的景象,却宛如天壤之别。一边是歌舞升平、人声鼎沸,人人脸上带着寻常日子的安然;另一边却是上百个邪气侵体的患者,面色暗青、眼神空洞,被未知的病症折磨得心力交瘁。裴玄素心中一阵唏嘘,只觉这繁华表象下,竟藏着如此鲜明的割裂。
他抬手拂去肩头的微凉,思绪却愈发沉重:这看似太平的天下,真的如表面这般安宁吗?先是圣灵教四处作乱,搅得人心惶惶;再是各地相继出现各类奇异事件,如今连长安近郊都爆发了大规模邪气侵体的怪症;白日里疾驰向大明宫的特急传信使,想来也绝非传递寻常讯息。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蔓延开来。它们零散地分布在各处,却隐隐透着一股诡异的关联性,仿佛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裴玄素心头一紧,一个念头愈发清晰: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或许,一场不为人知的巨大阴谋,正在这繁华的表象下悄然酝酿。
马蹄声声,他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的街巷,只觉这太平盛世的帷幕之后,不知还隐藏着多少未被揭开的暗流。
裴玄素回到舅舅府中时,厅堂里早已摆好了晚宴,食案上餐具整齐,精致菜肴冒着袅袅热气。裴夫人见他进来,连忙笑着招手:“玄儿回来了?快过来一同用膳,等你好些时候了。”
裴玄素应声上前,目光扫过桌边,只见母亲、觉安表哥、表嫂,还有表妹秀珠都已落座,唯独不见舅舅的身影。府中随舅舅外出办事的仆从也尚未归来,厅堂里虽有几个伺候的婢女穿梭,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热闹。
“舅舅还没回来吗?” 刚在食案前坐下,裴玄素便忍不住问道。
黄觉安放下手中的茶盏,应声答道:“方才管家来报,说是宫里临时有要务耽搁了,阿爷特意吩咐不必等他,让我们先吃。”
裴夫人闻言,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管事,语气温和却不失条理:“杨管事,你去吩咐厨房,给阿郎留些热菜热饭,等他回来便即刻温上。”
“娘子放心,” 杨管事连忙躬身应道,“仆早已吩咐下去了,定能让阿郎回来吃上热乎的。”
裴夫人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众人:“既然如此,我们便先用膳吧,想来大家都饿了。” 说罢,她率先取了羊肉放入碗中。
众人应声而动,厅堂里一时只有餐具轻碰与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气氛略显沉静。片刻后,众人陆续放下餐具,婢女们见状上前,手脚麻利地撤下餐具,又端上洗净的茶盏,为每人斟满了刚沏好的香茗,茶香袅袅升起,冲淡了些许饭食的烟火气。
“表弟,我听闻你师父家的平安堂,今日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黄觉安端着茶盏,目光看向裴玄素,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
裴玄素轻抿一口香茗,放下茶盏笑道:“表兄倒是消息灵通,这事儿竟传得这般快。”
黄觉安唇角微扬,解释道:“也算不上消息灵通。今日我路过万年县赵公望的医堂,见门口围了不少百姓,一时好奇便上前打听,才知晓是好些外地来的患者找赵医师看诊。可那赵医师哪里懂什么邪气相关的病症,束手无策之下,便让那些患者都往你师父的平安堂去了。”
“邪气?” 裴夫人闻言,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放下手中的茶盏追问道。一旁的黄秀珠与表嫂李氏也皆是满脸茫然,显然未曾听过这般说法。黄秀珠睁着好奇的眼睛,凑近了些问道:“表兄,我只听闻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会惹上邪气,可从未见过真的。那邪气入体,到底是什么病症呀?”
“玄儿,” 裴夫人脸上的疑惑很快转为担忧,蹙眉问道,“这邪气…… 可会传染于人?你日日在医堂帮忙,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裴玄素见状,连忙温声安抚道:“阿娘放心,这邪气并不会传染。不过邪气入体后,患者会面色暗青,眼神涣散,浑身乏力,脉络还会浮现出暗青色的纹路,如同蛛网般蔓延。好在只要治疗及时,调配对症的药材驱邪固本,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众人听闻裴玄素的解释,纷纷颔首恍然:“原来如此,倒真是奇特的病症。”
厅堂里的烛火静静跳动,灯芯偶尔爆出几点细碎的火星,伴着 “噼啪” 两声轻响,转瞬又归于沉寂。橘红的火光漫过众人面庞,半边脸颊被映得暖意融融、轮廓分明,另一半却隐在暗影里,眉眼间的忧色与沉吟,都浸在朦胧的昏暗中,添了几分沉郁。
“表兄,” 裴玄素话锋一转,目光望向黄觉安,语气带着几分探寻,“今日你在太学,可曾听闻朝中传来关于周边州县的消息?”
黄觉安略一思忖,点头道:“还真有几分耳闻。今日长安城先后来了好几骑特急传信使,马蹄声急促得很,一路直奔大明宫。只是消息捂得严实,具体传的是何事,太学里也没人能说清。”
“玄儿,” 裴夫人放下茶盏,看向儿子的眼神里满是关切,“你在医堂忙活一日,可从患者口中探得什么隐情?”
“今日接诊的患者,大多是从商州赶来的,最远的竟有从均州辗转而来的。” 裴玄素语气沉了沉,如实说道。
“竟从这么远赶来长安求医?” 黄秀珠睁大了眼睛,满脸不解,“他们当地的州府总该有道观寺庙吧?难道那些地方不能驱邪治病吗?”
裴玄素闻言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并非不能,只是那些道观寺庙,向来优先接待本地的达官显贵。寻常百姓家无余财,哪里付得起高昂的香火钱与诊金,根本得不到及时救治,走投无路之下,才只能千里迢迢来长安碰运气。”
“表弟,话虽如此,” 李氏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现实的感慨,“那些道观寺庙的香火供奉,本就大多来自达官显贵之家。这般时候优先为他们诊治,在旁人看来,倒也算是‘理所应当’……”
“琼玉。” 黄觉安的声音沉了几分,语气中带着不容忽视的郑重,“阿爷时常教导我们,百姓乃国之根本,根基不稳则大厦将倾。何况道观寺庙本是清净修行之地,以普度众生为念,怎能因香火供奉的厚薄,就对受苦百姓置之不理、只趋附权贵呢?”
李琼玉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尴尬,连忙起身欠身道:“夫君教训的是,是妾身失言了,思虑不周,未顾念百姓疾苦。”
裴夫人见状,温声笑道:“琼玉快坐,不过是随口闲聊的家常话,哪就到了‘失言’的地步。” 说着看向黄觉安,眼神里带点嗔怪,“你阿爷的话固然在理,但琼玉也是随口感慨一句世情,并非真个认同那般做法,何必这般较真。”
黄觉安目光落在李琼玉身上,见她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裙摆,指节微微泛白,神色带着几分局促,心中顿时软了下来,忙放缓语气安慰道:“姑母说得是,是为夫太过较真,语气重了些,你莫往心里去。快坐吧。”
李琼玉悬着的那颗心瞬间落了地,紧绷的肩膀也缓缓松弛下来。她连忙转向裴夫人,微微欠身,眼底的局促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感激:“多谢姑母。” 说罢,才顺势坐稳身子,指尖也悄悄松开了衣角。
裴夫人看着她这般模样,温和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体谅,示意她不必介怀。方才因争执而起的几分沉郁,也在这一番圆融的安抚中悄然散去,厅堂里的气氛重新变得松快起来。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 “吱呀” 一声轻响,厚重的大门被人推开,一阵晚风裹挟着夜色吹进厅堂。烛火猛地被风掀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光线在梁柱间流转,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整个厅堂都浸在这般明明灭灭的光影里。
三道身影踏着夜色走进来,正是黄文定与两名随从。随从们身着干练的青色短打,进门后先对着裴夫人众人躬身行了一礼,动作轻捷无声,随即退至廊下候着,大气也不敢出。
裴夫人等人抬眼望去,只见黄文定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沉郁,连落座时都带着几分沉重,仿佛肩头压着千斤重担。
“阿兄,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裴夫人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
黄觉安也连忙附和,目光紧盯着父亲:“阿爷,今日长安城里来了好几骑特急传信使,动静颇大,莫非是外地出了变故?”
黄文定扫了众人一眼,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却未达眼底,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没事,不过是些寻常公务,不必挂心。” 他话锋一转,看向黄觉安,语气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觉安,明日我要出趟远门公干,归期未定。这些时日,家中大小事务便交由你打理,遇事多思虑,若有拿不准的地方,就与你姑母商量着办。”
“儿子知道了。” 黄觉安应声应下,刚想再追问几句,却见裴夫人向他递来一个眼神,示意他不必多言。他心中虽仍有疑惑,却也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黄文定又转向裴玄素,神色缓和了些,叮嘱道:“玄儿,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安心读书,勤练课业,莫要让你阿娘为你操心,知道吗?”
“玄儿知道了,舅舅放心。” 裴玄素恭敬应道。
黄文定这才看向裴夫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托付:“妹妹,为兄出门这几日,家里的事就多劳烦你了。”
裴夫人连忙点头:“阿兄只管放心去忙公务,家里有我照料,大可安心。”
一旁的黄秀珠刚要开口询问,裴夫人已率先起身,温声说道:“你阿爷今日定是乏极了,一路劳顿,你们都各自下去歇息吧。” 说罢,她转头看向裴玄素,眼神里满是疼惜,“玄儿在医堂忙了一下午,怕是累坏了,也赶紧回房歇着。”
众人见状,纷纷向黄文定与裴夫人告退,各自回了房间。裴玄素走在最后,脚步不自觉放缓,频频回头望向厅堂。烛火摇曳中,舅舅黄文定仍端坐于原位,眉头紧锁如刻,双眼直直望着前方虚空,神色凝重得仿佛结了层霜,双肩微微下沉,竟似有千斤无形重担压着,连背影都透着说不尽的疲惫与沉郁。
回到自己房中,裴玄素点亮案头油灯,将今日在医堂习得的药方配伍、药材特性与患者症状一一记录在纸上。待墨迹渐渐干透,他仔细将纸笺叠好,收入书箱底层。做完这一切,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只觉四肢百骸都浸着倦意 —— 今日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实在累极了。
他简单洗漱完毕,褪去外衣,吹熄了烛火,身躯一沾床榻便沉沉陷了进去,连思绪都未来得及多转,便在疲惫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