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玄阳子、裴玄素与冯泰三人三骑,踏着尘土一路向南疾驰。此路乃是长安连通襄阳、汉江流域的咽喉要道,亦是汉江与丹江水运衔接的漕运枢纽的必经之地,沿途商旅络绎不绝,车马辚辚,人声鼎沸。
只是这般繁华之下,却藏着隐隐的不安 —— 一路走来,不时能遇见面色暗青、眼神涣散的路人,皆是沾染了邪气之症的患者,步履蹒跚,神色惶恐。
玄阳子见状,总会勒马驻足,温声告知他们:“速往长安城长安县平安堂求医,那里有对症药材与诊治之法,可解尔等邪祟之苦。” 患者们闻言,无不拱手拜谢,随后相互搀扶着,朝着长安的方向艰难而去。
策马疾驰至傍晚,夜色渐浓,月光被云层遮蔽,官道两旁林木萧瑟,夜路难行。玄阳子抬手示意:“前方有座小镇,我等暂且投宿客栈,明日再行赶路。” 冯泰与裴玄素齐声应下,跟着玄阳子转向一旁的岔路,不多时便抵达了镇上唯一的客栈。
将马匹交给店伙计照料后,三人踏入大堂,却被告知客房紧俏,只剩最后一间“人”字号下房。冯泰闻言哈哈一笑:“有瓦遮顶,胜过露宿荒野,挤一挤又何妨?”
玄阳子与裴玄素亦点头称是。随另外一名伙计进入房间,只见灯火如豆,光线昏暗。伙计问过再无吩咐后,便掩门离去。
裴玄素从腰间解下母亲托付的横刀。他缓缓抽出刀身,“呛啷” 一声,寒光乍现,映得满室生凉。昏黄的灯火落在刀身上,流转的冷光勾勒出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刀身光滑如镜,竟能隐约照见他眼底的锋芒。
“好刀!”
冯泰一声赞叹,目光紧紧锁在那柄横刀上,眼中满是欣赏。“裴兄弟,此刀一看便非寻常之物,可否借在下一观?”
裴玄素闻言,手腕轻旋,将刀利落入鞘,递向冯泰,爽朗道:“自然可以,冯灵使请看。”
冯泰双手接过,入手便觉沉甸甸的,刀柄缠着细密的黑色鲛绡,触感温润防滑,历经岁月摩挲,已然包浆醇厚。他抽出半截刀身,寒光更盛,映得他瞳孔微微一缩 —— 刀身笔直狭长,刀刃锋利无匹,隐隐透着一股内敛的杀气,刀身近刀镡处刻着一枚小小的云纹印记,纹路古朴,绝非近代工艺。
他细细摩挲着刀身,指尖能感受到锻造留下的细密纹理,又轻轻弹了弹刀身,一声清越的嗡鸣久久不散。“此刀至少有百余年光景了,” 冯泰赞叹道,“你看这锻造工艺,刀身采用折叠锻打不下百次,才能有这般细密的纹理与坚韧的质地;刀刃淬火均匀,寒光凛冽,想必吹毛可断;再看这刀柄与刀鞘的做工,鲛绡缠柄,紫檀为鞘,镶嵌的铜饰虽已陈旧,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 实乃一柄难得的良器,想必是哪位名家所铸。”
他将刀轻轻入鞘,递还给裴玄素,眼中仍难掩赞赏:“裴兄弟有此神兵护身,此行也多了一层保障。”
裴玄素接过刀,轻轻摩挲着刀鞘上的云纹,眼中带着几分追思,对冯泰道:“冯灵使有所不知,这是我外公留下的刀。我母亲说,当年外公曾追随晋国公裴度,一同辅佐宪宗皇帝平定淮西之乱,这柄横刀,便是他当年随军征战时所用的兵器。”
冯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敬意,微微颔首:“原来竟是平淮西的功臣之物,难怪这般不凡。”
一旁静坐的玄阳子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你外公,可是宪宗朝的户部侍郎黄景玄?”
裴玄素一愣,连忙点头:“正是!师父,您难道认识我外公?”
“算不上深交,却也有过几面之缘。” 玄阳子轻叹一声,目光落在那柄横刀上,神色复杂,“把刀给我看看。”
裴玄素连忙将横刀递了过去。玄阳子接过刀,并未抽出,只是指尖顺着刀鞘缓缓划过,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岁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中满是惋惜:“黄侍郎一生鞠躬尽瘁,为大唐耗尽心血,到头来,却落得个‘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罪名,实在令人唏嘘。”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长叹一声:“当年宪宗皇帝骤然暴毙,朝堂风云突变,多少有功之臣都未能善终。黄侍郎手握财权,又与裴公过从甚密,本就招人忌惮,先帝一去,便成了他人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最终被扣上那般污名,含冤而终……”
昏黄的油灯下,玄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沧桑,裴玄素听得心头一沉,握紧了拳头 —— 他自幼便听母亲提及外公的冤屈,却不知其中竟牵扯着这般复杂的朝堂秘辛,那柄横刀的刀鞘,仿佛也因这沉重的过往,透出几分寒意。
冯泰闻言,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不解,迟疑道:“当年宪宗朝蒙冤的诸多官员,早在陛下登基之初,便已获旨平反,追复名誉。黄侍郎身为平定淮西的功臣,自然也在其列。如今其子正在门下省任给事中一职,也算……”
玄阳子却缓缓摇头,目光幽邃,似藏未尽之言,却终究未再多语。他将横刀递还给裴玄素,随即阖目入定。
裴玄素接过刀,心中满是疑惑,想再追问,却见师父闭目凝神,显然不愿再谈及此事,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玄阳子静坐一旁,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疏离,不再多言。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冯泰见状,连忙岔开话题,与裴玄素聊起沿途的风土人情、御常寺的一些轶事,裴玄素也顺着话头应答,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两人闲聊着琐事,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梆子声敲过亥时,万籁俱寂。
“明日还要赶路,需早些歇息养足精神。” 玄阳子睁开眼,打破了屋内的闲谈。
裴玄素望了望屋内仅有的两张床榻,对玄阳子道:“师父,我与冯灵使挤一张便是,您劳累一日,请睡里面那张。”
冯泰闻言也爽快接口:“正是,我向来睡得沉,与裴兄弟挤一挤不妨事。”
玄阳子却并未接受,只平静道:“不必。我静坐即可,你二人自去安歇,明早还需赶路。”话音方落,他在胡凳上盘膝而坐,双手结定印于腹前,双目轻阖,不再言语。
裴玄素与冯泰相视一眼,知他性情如此,便不再推让。二人各自收拾妥当,裴玄素睡于内侧的床榻,将横刀置于身侧,又默默按了按怀中的护身玉璧与黄符。冯泰吹熄油灯,和衣在外侧床榻躺下,房中顷刻只剩均匀的呼吸与窗外隐隐的风声。
客栈内很快恢复了宁静,只余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伴着三人浅浅的呼吸声,静待天明。
第二日清晨,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不见半分阳光。三人吃过早食便即刻启程,寒风卷着尘土在官道上呼啸,刮得人脸颊发紧。马蹄踏过干燥的路面,扬起阵阵烟尘,一路向南疾驰。
途中歇脚吃饭的闲暇,玄阳子便为裴玄素细细讲解黄符的使用之法:“这张朱笔符文如游龙的是驱邪符,默念‘天地玄宗’四字诀即可催动,能驱散低阶邪祟;这张带镇煞印的是镇煞符,遇凶煞之物贴于门户或妖邪身躯,可暂阻其气焰。”他逐一说明每张符咒的用途与效果,又着重叮嘱,“符咒不可乱混用,驱邪符与静心符搭配无妨,但若与镇煞符叠加,灵力相冲会削弱功效,甚至伤及自身。”
裴玄素听得全神贯注,将师父的话牢牢记在心上,遇有不懂便立刻追问:“师父,邪祟附人身该用哪种符咒?”玄阳子尚未开口,一旁的冯泰已笑着补充:“裴兄弟,需先以静心符稳住宿主心神,再用驱邪符逐祟,镇煞符过于刚猛,恐伤经脉。”他常年应对邪祟,经验老道,几句话便点透关键,裴玄素经他点拨,顿时豁然开朗。
裴玄素好奇问道:“冯灵使,道家多用黄纸符咒,佛门对付邪祟用什么?”
冯泰闻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黄表纸,递了过去:“佛门一脉,用的是真言。”
裴玄素接过展开,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尽是弯弯曲曲的异域文字。“这些梵文真言,诸如六字大明咒、往生咒之类,功用与道家符咒颇有相通之处,或驱邪缚魅,或超度往生,”冯泰在一旁解释道,“只不过,此类真言须以佛门愿力加持,再借持诵者法力方能催动。”他略顿一顿,又补充道:“此外,佛门真言不单可书于纸上,亦可铸刻于铁器、木石诸物之上,随形施用,不滞于器。”
裴玄素点头,又追着问了几句真言用法,冯泰性格随和,有问必答。一边是师徒教学,一边是冯泰从旁辅佐,倒也不觉枯燥。
因清晨便动身赶路,加之马力充沛,午后申时许,三人便已抵达商州城外。远远望去,商州城依山而建,城墙高耸,城门处人流往来有序。
在冯泰的引领下,三人穿行于商州城的长街,直奔府衙。
裴玄素紧随师父身侧,目光敏锐地扫过街景:这里看似车水马龙,市井喧嚣,但行人的眼神却透露出与繁华格格不入的惶恐。他心头一凛,注意到街上竟有近半行人面色隐隐发青。
更令他吃惊的是,无论贩夫走卒,男女老幼,几乎人人在胸前都悬挂着黄符折成的三角符包,细绳紧系,一个已是寻常,挂两三个者亦大有人在。放眼望去,街道两旁的店铺宅邸,门户之上无不贴着各式符箓,仿佛整座商州城都在依靠这薄薄的纸片,抵御着无形的侵蚀。
他不由得看向师父玄阳子,只见师父眉头微蹙,显然也已将这诡异的景象尽收眼底。三人策马来到商州刺史府衙,守卫见冯泰身着御常寺制式劲装,又出示国师令牌,连忙入内通报。不多时,商州刺史凌志远便快步迎了出来。
三人与凌刺史简单寒暄,便随凌刺史步入府衙正厅,分宾主落座,衙役奉上热茶。凌刺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色凝重地开口:“道长有所不知,商州城内倒还算安然,邪气病症较轻,但凡是靠近上津的村镇,早已乱作一团,不少百姓都染上了邪祟之症,死者已然多达数百,苦不堪言。”
他话锋一转,想起前事,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前些时日,上津钱刺史专程来商州,与我一同前往金陵寺恳请永城大师出山相助。可金陵寺称永城大师正处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概不见客,任凭我们如何恳求,也始终闭门不纳。”
“更棘手的是,此前长安派来的镇灵使外出查探邪气源头,至今已失联多日,生死未卜,连半点音讯都无。”凌刺史眉头皱得更紧,话语中满是焦灼。
玄阳子指尖轻叩桌案,问道:“既然金陵寺指望不上,周边其他的道观寺院,就没有愿意出手相助的玄门之人?”
“起初是有的。”凌刺史叹了口气,“周边大小寺院道观中,但凡有些修为且愿意协助的,都被钱刺史请去上津清理僵尸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脸上满是忌惮,“可谁知上津竟出现了一头会飞的僵尸,凶残异常,那些前去相助的玄门之人死伤惨重。自那以后,便再也没人敢轻易应下此事了。”
“那百姓的邪症呢?”玄阳子追问,“可有玄门之人出面诊治?”
凌刺史闻言,更是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无力:“别提了。那些道观寺院要么推脱修为不足,要么直言对症药物有限,无力为如此众多的百姓诊治。府衙束手无策,只能放任百姓四处求医,其中不少人听闻长安平安堂能治此症,便一路辗转往长安去了。”
玄阳子闻言点头,神色平静地解释:“治疗这邪气之症,最关键的两味药是灵脊草与雷击木。这两味药材不仅价格昂贵,更需在特定环境下才能生长,获取极为艰难,一般的道观寺院确实无力储备,也难怪他们推脱。”
一旁的冯泰听着这话,不禁转头看向玄阳子,心中满是敬佩。他深知这两味药材的珍贵与难得,可平安堂却收治了那么多邪气患者,且只收取少量诊治费与药钱,甚至对贫苦百姓分文不取。玄阳子道长这般济世救民、不求回报的胸襟,实在令人叹服。
玄阳子指尖停在桌案上,目光沉凝:“凌刺史,商州及周边,可有百姓因邪气丧命?”
凌刺史面色一黯,摇头道:“商州城内幸无死者,但丰阳县一带情况凶险,已先后折损近百人。”他补充道,“丰阳与上津接壤,是离邪气核心最近的县城,也是受害最烈之地。”
“既如此,便先去丰阳看一看。”玄阳子当即拍板,起身整理了下衣襟,“早一日探明情况,便能少些百姓遭殃。”
凌刺史连忙摆手劝阻:“道长三位从长安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凌某理当在府中设宴接风。不如三位今晚好生歇息,明日养足精神再出发也不迟?”
玄阳子拱手谢道:“凌刺史盛情,贫道心领。只是如今丰阳县百姓正受病痛之苦,早一刻查明缘由,便能早一刻救人于危难。时机紧迫,我等还是即刻动身为宜。”
凌刺史连忙应声:“道长思虑周全!在下这就安排人手陪同。”说罢高声唤来衙役,“速请洵水折冲府乔都尉前来!”
不多时,一名身着铠甲、身形魁梧的汉子大步踏入厅中,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正是商州都尉乔杉。他听闻长安派来高人调查邪气之事,此刻见了玄阳子三人,当即拱手行礼:“末将乔杉,见过道长,见过冯灵使!见过裴兄弟”
“乔都尉不必多礼。”凌刺史直言吩咐,“如今丰阳邪气肆虐,百姓危在旦夕,烦请都尉率些兵士陪同道长三人前往丰阳,沿途务必保障他们的安全,听从道长调遣。”
乔杉目光一凛,沉声应道:“末将遵命!”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耽搁,当即转身吩咐亲兵:“点百名精锐,备齐马匹兵刃和所需物资,即刻随我出发!”
玄阳子当即出言阻止:“乔都尉,且慢。我等此行意在探查,而非征伐。扈从过多,非但无益,反易使百姓惊惧,徒扰民心。”
凌刺史捻须颔首,深以为然:“道长所虑周全。”他转向乔都尉,吩咐道:“那就精选二十名精锐随行,首要之务是尽快抵达丰阳县,将实情查个水落石出。”
“末将遵命!”乔都尉拱手领命,转身疾步而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刺史府外便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先是沉闷如点,继而清晰如雷,最终伴着几声洪亮的马嘶,队伍戛然而止。但见二十余名精锐骑士已集结完毕,个个甲胄鲜明,腰悬横刀,身后的劲弩更是透出森然寒意,一派凛冽的肃杀气象。
凌刺史将一行人送至府衙门外,郑重拱手:“道长一路珍重!但凡有任何需求,请即刻传信回商州,凌某定当全力策应!”
“凌刺史高义,贫道记下了。”
玄阳子言罢,与裴玄素、冯泰相继翻身上马。裴玄素勒住缰绳,目光扫过眼前这一队兵士,心中不由一动:初入商州城时,满街百姓十之四五面带青灰,人人颈项间皆悬着黄符,一枚、三枚乃至更多,惶惶如惊弓之鸟。
而眼前这些军士,虽也在甲胄衣领处系着辟邪符包,却是个个目光炯炯,神色沉毅,周身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不愧是军中精锐,果然与寻常百姓大不相同。
一旁的乔杉见状,立即率领亲兵快步跟上。玄阳子最后向凌刺史一拱手,随即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队伍,手中马鞭轻扬,沉声下令:“出发!”
一行人马出了商州城,踏着尘土,朝着丰阳县的方向疾驰而去。
官道两旁的林木愈发萧瑟,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与商州城内的平和截然不同,显然离邪气核心已越来越近。
一行二十四骑人马,在通往丰阳县的官道上疾驰如飞。随着离丰阳地界越来越近,沿途的行人愈发稀少,偶有遇见的,也多是面色青灰、步履踉跄的邪气病症患者,他们眼神涣散,身形虚浮,病症严重的还拄着木杖,看得人心头发沉。
玄阳子见状,数次勒马驻足,不辞辛劳地逐一询问患者们的去向。得知他们皆是赶往长安就诊时,便温声指引:“尔等径直前往长安县平安堂,那里有对症药材与诊治之术,可解邪祟之苦,切勿再四处奔波延误病情。” 患者们闻言,无不挣扎着躬身叩谢,玄阳子又嘱咐几句保重之言,才策马追赶队伍。
路上,马蹄踏过尘土,裴玄素回想起之前扶杖前行的患者,转头向玄阳子问道:“师父,这些百姓染了邪气,可否先用黄符暂时压制,缓解他们的病症?”
玄阳子目光看着前方,缓缓摇头:“邪气侵入体内,如附骨之疽,唯有彻底驱逐方能根除病症、令其痊愈。若用符咒强行压制,反倒会将四散的邪气禁锢在身体某一部位,使其集中侵蚀脏腑经络,届时病症非但不能缓解,反而会愈发凶险。”
裴玄素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可否直接用法术将邪气从体内驱逐而出?”
玄阳子尚未开口,一旁的冯泰已接过话头,语气沉稳地解释:“邪气自然可用法术驱逐,但其中颇有讲究。邪气入体后,会与人体内的先天元气交织混杂。若是有玄门基础、能运转灵力护体之人,施法者可借其自身灵力为引,轻松将邪气剥离;可这些寻常百姓并无灵力根基,元气与邪气缠作一团,难以分辨。”
他顿了顿,补充道:“要驱逐他们体内的邪气,需先以法力小心翼翼将二者剖分,再逐一清除,这般下来,耗费的法力极为惊人。此处病患何止成百上千,即便有数千法力高强的玄门之士,也未必能尽数救治。更关键的是,若不斩断邪气的源头,只会有更多百姓遭殃,治标不治本罢了。”
裴玄素听得心头一沉,连连点头:“原来如此,这邪气竟这般棘手!”
“寻常邪祟本不足惧。” 冯泰看向远方的山峦,语气凝重,“世间各处皆有零星邪气,大多稀薄微弱。常人吸入后,轻者体虚乏力,重者高烧数日,服些寻常退烧汤药便能痊愈。可一旦邪气汇聚成势、浓度骤增,侵入人体后便会盘踞脏腑,若得不到及时诊治,患者会日渐枯槁,最终元气耗竭而死,过程极为痛苦。”
冯泰一语方毕,玄阳子眼中已露出赞许之色,他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行人继续前行,不知不觉间暮色已沉。官道两旁林木森森,天色愈发昏暗,渐渐看不清前方路径。
乔杉当机立断,令士兵点起五把火把,熊熊火光瞬间划破夜色。前首的冯泰手执一把,高高举起,为身旁的玄阳子、裴玄素及开路的士兵照明。
因怕马匹疾驰过快裹挟的风势吹熄火把,队伍只能稍稍放缓速度。马蹄踏在路面上,发出沉稳的 “哒哒” 声,火把的火苗被奔驰间的气流向后拉扯,猎猎作响,火星子顺着风势向后飘散,在昏暗的夜色中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红痕。火光映照下,众人的身影被拉得忽长忽短,与两旁黑黢黢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平添了几分行路的肃杀与凝重。
夜色如墨,一众人马在官道上疾行,唯有马蹄踏碎寂静的声响在旷野中回荡。肚中饥饿难耐,乔杉才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寻了一处开阔空地暂歇。众人纷纷翻身下马,就着随身携带的水囊,匆匆啃食干粮,趁着间隙各自寻隐蔽处方便。不过片刻,便又翻身上马,继续朝着丰阳县赶去 —— 邪气蔓延之下,多耽搁一刻,便可能多一分变数。
马蹄声再次融入夜色,不知又行出多少路程,玄阳子掐指一算,眉梢微动:“已至子时。”
话音刚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猛地席卷而来!那风势凶悍异常,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手在撕扯天地,当先那支火把竟被风势直接掐灭,余下四支火把的火苗被拉扯得只剩一点暗红,在狂风中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熄灭。路边的树木草丛被风压得死死低垂,枝叶狂舞,发出 “沙沙” 的刺耳声响,像是有无数鬼魅在暗处低语。
狂风卷起漫天尘土、枯叶与草屑,如刀子般刮在人脸上,迷得众人睁不开眼,纷纷抬手挡在额前,狼狈不堪。
风势倏忽停歇,天地间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就在这时,远处的郊野地里、山间的坟堆之间,点点幽绿的鬼火悄然飘荡起来,忽明忽暗,如同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紧接着,凄厉的哭嚎声从黑暗中传来,时而绵长,时而尖锐,那是荒野孤魂积压的哀鸣,悲怆又怨毒,穿透夜色直钻人心。
马匹被这声音吓得连连顿足,焦躁地嘶鸣着,在原地刨着蹄子,浑身颤抖,任凭骑手如何拉扯缰绳,也不肯再前进一步。玄阳子等人见状,纷纷俯下身,轻拍马脖子,温声安抚着受惊的坐骑,指尖暗暗渡入一丝灵力,平复马匹的躁动。
“无妨,不过是些孤魂野鬼,不敢作祟。” 玄阳子的声音沉稳如山,穿透诡异的死寂,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待受惊的马匹终于安抚下来,众人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地。冯泰目光一沉,抬手向熄灭的火把指去,霎时一道金光迸现,火焰再度升腾,映亮了一张张余悸未消的脸。无需多言,这光芒如同无声的催促,众人默契地一夹马腹,队伍重新没入前方的幽暗之中。
又行片刻,前方忽然拐过一道弯道,抬眼见远处隐约有几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众人精神一振,催马朝着灯火处疾驰而去。
待到近前,才发现是一处小镇。镇子不大,大多人家早已熄了灯火,唯有几处大宅门前挂着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紧闭的大门与青石板路上,忽明忽暗,更添几分诡异。
小镇静得可怕。
没有犬吠,没有虫鸣,唯有风吹过屋檐的呼呼声响。众人的马蹄声在空荡荡的街巷中回响,显得格外突兀。那种极致的寂静,如同一层无形的重压,让人心头发紧,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 仿佛稍有动静,便会惊醒沉睡在黑暗中的恐怖存在。
众人策马在小镇死寂的街道上缓缓前行,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回响得格外清晰。裴玄素抬眼望去,只见沿街每一家店铺的门板、每一处宅院的门楣上,都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符,就连街边悬挂灯笼的木柱上,也左右各贴了两张,黄纸朱砂在昏黄灯火下泛着诡异的光,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些都是官府统一发放的镇邪黄符。” 乔杉勒住马缰,指着那些黄符解释道,“自从丰阳邪气蔓延,周边村镇遭了僵尸祸害,官府便连夜赶制了这些符纸分发下来,让百姓贴在家中自保。”
玄阳子闻言,策马行至木柱旁,抬手虚悬在黄符上方,指尖微动,感受着符纸上微弱的灵力波动。“这黄符绘制得中规中矩,虽法力浅薄,却也并非毫无用处。” 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寻常孤魂野鬼、低阶僵尸,断然不敢轻易靠近这小镇。”
说话间,玄阳子忽然皱了皱眉,鼻翼轻轻翕动,似是嗅到了什么异样气息,目光随即在小镇街巷间逡巡,带着几分警惕。
冯泰紧随其后,脸色也骤然一沉,沉声道:“好浓的尸气!竟弥漫在整个镇子上空!”
就在此时,玄阳子猛地抬眼望向街道旁一座宅院的屋顶,朗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乔都尉等人闻声脸色一变,当即按辔勒马,手中横刀瞬间掣出,数道寒光在空气中交错。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周遭每一寸阴影。
就在此时,屋顶阴影处骤然显现两道人影,身形矫健如狸猫,随即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入街道中央,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
与此同时,街道两侧紧闭的房门、店铺门板突然 “吱呀” 作响,数扇门同时打开,冲出十几名手持棍棒、神色警惕的年轻汉子,瞬间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否则格杀勿论!“乔都尉大声喝道。
人群中,一名四十来岁的青衫汉子迈步上前,方才从屋顶跳下的两人紧随其后。裴玄素借着火把光亮看清,那两人身着青色官服,腰佩短刀,神色肃穆。
青衫汉子走到近前,借着摇曳的火光打量来人 —— 只见对方大多身披甲胄、骑着军马,气势凛然,显然是官军。
当先三人中,左侧是一位年约六旬、气度不凡的玄袍道人,背负古剑;居中者身着御常寺镇灵使劲装,腰悬四枚七宝灵钱,身份一望可知;最右侧则是个背负大小包袱的灰袍年轻书生,装扮朴素,马鞍上却挂着一柄制式横刀,显得格格不入。
青衫汉子心中虽然疑惑这年轻书生为何在此,但见是朝廷派人前来,脸上的凝重之色顿消,转身对身后人群朗声道:“无事,无事!是朝廷派来的上官到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低沉的议论声,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随之缓和下来,许多人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言语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裴玄素借着火光仔细看去,只见这群人除为首三人外,皆是寻常百姓模样,年纪多在三十上下。再一细看,他们竟与早先在商州城中所见之人如出一辙——人人胸前都挂着一只乃至三五只三角黄符包,更有近半数人面色隐隐发青,显然已受邪气侵体。方才从街旁屋舍中冲出时气势虽猛,此刻邪气发作,不少人已虚汗涔涔,扶着墙壁大口喘息,几乎站立不稳。
为首的青衫汉子也是一脸的青灰色,气喘吁吁,汗水正顺着脸颊滑落,耳根处的蛛网脉络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乔都尉目光扫过,见来者皆是镇中百姓,并无歹人,便向手下递了个眼色。士兵们会意,手中横刀齐刷刷还刀入鞘,但按在刀柄上的手却未立即放下,眼中警惕虽减,却未全消。
冯泰勒马向前,目光落在青衫汉子身上,沉声问道:“尔等是何许人?半夜三更在此设伏,意欲何为?”
青衫汉子连忙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回上官话,下官马亮廷,是这丰阳县下辖永安镇的镇使。” 他又侧身指了指身后两人,“这两位,是本镇的李坊正和王坊正,都是本地负责治安的官吏。”
他定了定神,接着禀报:“前些时日丰阳县闹了僵煞,专在夜间害人,吮吸人血。我等因此加派夜防,唯恐那妖物流窜至本镇,伤及无辜百姓。”
冯泰听罢,向前一步,朝马镇使郑重拱手道:“在下冯泰,忝任御常寺镇灵使。”随即侧身引见身旁二人,“这位是玄阳子道长,这位是道长的高徒裴玄素裴。”
又指向一旁按刀而立的军官,“这位是乔都尉,率兵协防。”一番引荐完毕,他方沉声道:“我等奉朝廷敕命,特来查办此地邪祟作乱一事。”
说罢,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马镇使,语气转为凝重:“马镇使,诸位深夜在此严阵以待,莫非永安镇也已遭殃?”
马镇使眉头深锁,重重一叹:“唉,大人明鉴!就在前日,镇上一人遇害,死状凄惨……全身血液被吸食殆尽,只剩下一具枯槁干尸。”
玄阳子立即追问:“尸体现停于何处?”
“暂厝于镇外义庄。”马镇使连忙回答,声音微颤。
“即刻带路,贫道需亲自查验。”玄阳子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现、现在就去?”马镇使脸色一白,下意识后退半步。一旁的李坊正见状,当即挺身拱手:“既然诸位上官决意前往,便由在下为诸位引路吧。”
马镇使听闻李坊正主动请缨带路去义庄,心头先是一喜——正愁自己对那尸气弥漫之地心存忌惮,有属下出头再好不过。可转念一想,自己身为一镇之长,朝廷派来的高人就在眼前,怎能缩在属下身后?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他虽双腿隐隐发颤,想起义庄附近日夜不散的尸气与传闻中的飞僵,后背便冒起冷汗,但瞥见身旁二十余名披甲执锐的精兵,又见玄阳子道长气度沉稳、冯灵使神色凛然,心中的恐惧渐渐被压了下去。
他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却听玄阳子先说道:“马镇使,你与两位坊正带路即可,其余百姓各自回家歇息。”
道长话音落下,百姓们却静立原地,无人离去。他们何尝不想归家安眠?但一想到镇外潜伏的邪祟,想到家中亟待守护的父母妻儿,脚下的步子便如有千钧之重。此刻归家,岂能安眠?唯有众人聚在一处,心中方有几分底气。守护小镇,便是守护身后至亲,这份沉甸甸的牵挂,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留下。
玄阳子目光扫过那些手持棍棒的百姓,见他们虽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挪动脚步,心中了然。
他抬手指向街道旁房门上贴着的黄符,声音清朗却不容置疑:“这些符箓皆是正统道法所绘,足以抵御寻常邪祟。诸位留在此处,非但于事无补,反易成为目标,徒增凶险。诸位若能各归各家,紧闭门户,便是对我等除妖最大的助力。”
马镇使闻言,连忙应声道:“道长所言极是!”随即转身对身后百姓高声道:“大家都听见了?速速回家,紧闭门窗,未得通传,不得外出!”
百姓们虽仍面带忧色,却也知轻重,纷纷朝玄阳子等人拱手致谢,继而从街旁屋中取出油灯火把,点亮照明,匆匆沿街道散去。不过片刻,人影绰绰,尽数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安排妥当后,马镇使上前一步,躬身道:“几位上官,随我来。”说罢便在前领路,李坊正与王坊正紧随其后,玄阳子、裴玄素、冯泰与乔杉带着士兵们策马跟上,一行人沿着死寂的街道向义庄而去。